平城的匪乱说来已久,据传那匪首曾是早年间的举人老爷,不知为了什么事,竟然落草为寇了。
章和五年,这帮土匪在平城名声愈来愈响,西平王自请前去剿匪,以正君威。
剿匪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西平王不费一兵一卒,就将那伙匪寇招了安。此后,竟渐渐销声匿迹了,只是寒山的名声被败坏了,连带着方圆几里的村子都渐渐没了人气。
直到上月,平城都尉被人灭了满门,第二日头就被送到了郡守某某府上,还带着一封沾血的信。
上书:十五月圆,寒山来见,失约之人,当如此头。
此事颇有古怪,帝王亦不欲声张。遂遣裴绾赴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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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朦胧,裴绾已经快到了寒山脚下。
传言寒山周围人烟稀少,此地却还有着三三两两的村民走在路上。
一间间房子飘起袅袅的炊烟,倒是一派祥和景象。
“将军,这……也不像闹起来了的样子啊?”
一个小士兵问道,裴绾看他,不过十七八岁,跟沈越差不多的年纪,还带这些少年人的青涩。
他轻声说道,“你看这都是些什么人?”
小将士疑惑道,“男人啊!都是些寻常男人。”
裴绾不语,半晌,小将士恍然大悟,一把捂住了嘴巴——什么村子会都是男人?这分明就是贼窝!
他瞪大了双眼看向裴绾,要是这一村人都是土匪,那他们岂不是已经羊入虎口?
裴绾似乎是察觉到了那道诧异的目光,眼角微微弯了下去,幅度很小地笑了。
夜色渐渐暗了,灯火一家家的亮了起来,裴绾勒着马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走到一个巷口,一个小孩猛地从黑咕隆咚的巷子里窜出来,好巧不巧一跤摔到了马蹄下面,马蹄一踏,这小孩眼见着要吐血当场。
裴绾猛地拉住了缰绳,马向后一仰,裴绾的整个身子几乎与地面相平。
这时寒光一闪,那小孩猛不丁蹦起来,一把长箭蛇一般向前掠去,眼看就要绞上裴绾的脖子。
那小副将倒吸了一口冷气,剑光下,那根本不是什么小孩子——那人一把络腮胡,一双三角眼,矮小的身材极速拉长,成了一个瘦高的麻杆!
一时之间危变陡生,小副将抽刀就向麻杆砍去。
麻杆一刻不停,哐的一声,刀身似与精铁相撞,小将士的虎口都震的发麻。
他不可置信的望向那麻杆,麻杆毫发无损,剑尖宛如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正要攀上裴绾苍白的脖颈。
电光火石间,裴绾向后仰倒,腰弯成了一个将折的弧度,长剑扑空,削下了他额前一缕头发。
麻杆剑锋一转,一击不中,急向裴绾腰间刺去。裴绾不知从何处借的力,忽的向上跃起,脚尖点上了长剑剑身,“三尺骨,软绫罗,木老前辈为何在此?”
他声音不高,木修竹的神色却骤然变了,四十年前,他就退避江湖,这个年轻人看着不过二十来岁,如何清清楚楚道出他的身份?
话音未落,裴绾在剑上向后翻去,直踢向木修竹后心。
木修竹满心惊诧,躲闪不急,竟然被裴绾一脚踢倒,真摔了个狗啃泥。
待他转头,裴绾已经抽出了那小将士的剑,剑锋正悬停在他喉管之前。
月色下,木修竹打量着这个年轻人,他瞧着病歪歪的,大热天也裹着狐裘,身上却不佩剑,裘衣下露出一截皮鞘,似乎是一把短刀。
“老子没打过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你小子究竟是何人?怎会识得老子?”木修竹直着嗓子叫道。他此刻形容狼狈,嘴却很硬。
“裴绾,扬州人士。”
“老子管你姓甚名谁,哪的人?老子问你师从……”木修竹猛地停住了,似乎是突然间想到了什么。
半晌,他开口,嗓音似已带上了一点沙哑,“你是……沈……” “闭嘴。”裴绾冷冷看他,不知是不是木修竹看错了,那双剑锋掠上时也看不出什么神色的眼睛,仿佛带着微微的轻蔑。
木修竹突然大笑起来,他手下撤了力,直挺挺向后倒去,仰躺在地上,砸起了一层尘土。
十五月圆如盘,故人天涯零落。一滴泪落进了尘土里。
四十年前,他离开栖梧山,从此杳无音信,江湖上“绫罗剑客”昙花一现,早就沉寂在岁月更变间。
四十年里,他隐姓埋名,一步都不曾踏入扬州,只有春来时,一日日地做着桂花糕,却再也无法捧到谁的桌前。
四十年后,他被那人的弟子一语道破身份,他自以为随着记忆渐渐消弭的那些不堪与过错,潮水般涌了上来,淹没了眼睛。
“他还吃桂花糕吗?”木修竹问道,语音里带了一丝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希冀。
“从不。”裴绾还维持着那个持剑的姿势。
马蹄声从长街尽头传来,人还未至,声音先到——
“侠士手下留情!”
说话间,那人已至近前——马是一匹好马,通体血红,银鞍飒沓;马上之人带着一顶帷帽,遮去了大半面容。
那人翻身下马,在裴绾几步前站定,“在下吴通,见过裴将军。”
他摘下帷帽,露出一张风尘遍布但也堪称儒雅的脸。
只在此地,就被人识破了身份,只是来人不知是敌是友,行至此处也无退路了。“阁下有何贵干?”裴绾对上来人的眼睛。
“裴将军大破匈奴,我等在深山之中亦感佩不已,寨主就在前面客店中,还望裴将军赏脸一聚。”
“你们的迎客之道倒是好生特别。”裴绾瞥了还在地上的木修竹一眼,冷冷说道。
“此事是我等不周,此人我会带回寨中惩处……”
“带路。”吴通猛不丁被他截断,突然一愣。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此人竟然这样爽快,浑然不设防似的,果然如传闻一般无甚根基。吴通看一眼周遭,意似有所指,“客店恐怕招待不了……”
转过几家屋舍,是一个半旧的招子,上书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风林酒家”,客店外面看着简朴,里面瞧着也寻常。
楼下几张八仙桌,再往里是各式雅间,楼上一应是客房,此时店中无人,一个娇俏女人倚在柜台前,娇声笑道,“裴将军大驾光临,小店蓬荜生辉。”
说着就要贴上裴绾,裴绾错开一步,瞥她一眼。
那女子呵呵一笑,将他引到一房雅间前,“将军果然是正人君子,寨主就在此间等候。”
那门是一扇寻常黄花木门,上面一个铜制的铭牌,写着几个小字——“临江仙”,字体遒劲,似与楼外招子同出一人之手。
裴绾推开门,桌前已摆满了酒菜,对面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人。
“鄙人韩石,见过裴将军。”那人起身一礼。
裴绾斜斜倚在墙上,看着屋子一角一幅画,“韩寨主这是找到新靠山了。”
韩石神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了正常,“裴大人说笑了,哪能呢!”他嘿嘿一笑,“韩某不过是土匪,除了这寒山,还能靠的上哪座山?”
裴绾终于看了他一眼,“西平王刚死就找到了下家,韩寨主动作倒是挺快的。”
他走到桌前,从袖口里抽出一封信来,在韩石眼前一晃,喝到:“乱臣贼子,你也当得?”
韩石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他伸手要来揪裴绾的衣领,另一只手已经抽出了剑。
裴绾错身一闪,韩石只揭到了大氅的一角,哗啦一声,氅衣被他扯开,桌上的酒菜落了一地。
长剑紧接着刺来,裴绾堪堪避过,欺身而上,手中短刀并未出鞘,劈上韩石手腕。
韩石只觉手腕霎时间没了知觉,长剑眼看脱手。裴绾侧身一转,顺手拧过他的手腕,脚尖把即将落地的长剑一钩,那剑朝着门口飞去,深深钉上了门板,门外传来一声闷哼,一滩血从地上漫了进来。
“让你的人别动。”清冷如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韩石却只觉得那像一条阴湿粘腻的毒蛇,他的脖子上抵着一片碎瓷,裴绾每说一个字,碎瓷就深一分,血从白瓷上滴下来。
“门外边的都退下!”
半晌,裴绾松开了他,伸手拔出那把长剑。
那是一把漆黑的剑,连剑光都被吸进去了似的。“松烟剑,好剑。”
“裴大人既有这样本事,何苦要为那狗皇帝做看门狗?”
北境是中原门户,他这还真是话糙理不糙,裴绾似乎觉得好笑。
“北境乃中原之门,非一人之门。”
裴绾拿起桌角一壶劫后余生的酒,仰头倒进嘴里。
他此刻不着氅衣,更显出身形清瘦单薄,酒顺着他的喉结落尽衣领里,韩石竟然瞧出了几分落拓。
韩石沉默半晌,竟然撩袍跪下了。
“梅大人说的果然不错,将军心中有大义,小人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