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绾低头看他,似乎是笑了,“梅棠这样说我么。”
韩石并不起身,继续说道,“将军为天下着想,可曾为自己着想过?先晋王如何,到如今除了骂名还剩下什么?”
裴绾放下酒壶,似乎听到了什么很好笑的事,“随便剩下什么,与我何干?”
他饶有兴趣地看向韩石,“梅棠还给了你什么?他还想借晋王来生事么?”
韩石膝行几步,“将军!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当今朝政朋党相争,各为私利,皇帝只有制衡朝臣之心,无才无德。世脉悬悬,将军何不做那行医之人!”
他从怀里拿出一个叠的很方正的绢包来,“晋王案的翻案之证在此,请将军过目!”
裴绾接过那个绢包,或许是太过专注,亦或是这店里的酒劲太大,他的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那里面是一叠已经泛黄的纸。
时隔太久,纸的边缘已经有些脆了,绢帛打开,抖出一层细碎的纸屑。
裴绾的骨节用力得绷紧了,动作却很轻柔。
那上面有东宫的印玺,有当年还是太子的今上的手书和名讳。
不可说不可想不能回看的那些年,不得见不得祭不能收殓的那些故人,都埋在了这几张薄薄的茧纸里。
裴绾看的专注而认真。
韩石在地上看着他,或许是酒的缘故,那张有些病态的苍白的脸上泛起醉了似的红,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变得很亮,似乎是着了火的荒原,有种行将就木的鲜活。
眼前人瘦削的像一竿青竹,此时此情此景,他亦有些心酸,缓缓说道,“将军,倘若故人在天有灵,想必不唯挂心声名,更愿你珍重自身。”
不知过了多久,裴绾的手一松,纸张纷纷扬扬地落在地上。
不唯挂心声名,更愿你珍重自身。
“阿绾,仰不愧天,俯不愧人,内不愧心,众人之评,与我何干?”
满门屠尽,只身一人,如何不会怨,不会恨,不会觉得亏欠?
他得替太多人活下去,背负太多人的清白——不然怎么偏偏只有他活下来。
活着的人没有资格说苦喊疼,因为至少还有条命在。白玉耳珰果然让他没有早早夭折,苦不死痛也痛不死,活着的每一天,都是段文楚的命换给了他。
如果有的选,死后声名逐流水,他宁可活着的是段文楚。
裴绾的思绪飘的很远。
冲天的焰火,猩红的血色,苍山上的玉兰与风雪,边境的黄沙和孤烟……
回忆远了又近,最后落在眼前——
眼前一地的纸,是他执念了十几年的真相。
眼前一个山匪,说着什么天下大义,不过是想拉他入伙。
细细数来,眼前这些人、这些事,像一座樊笼,关着他从南到北,生生磨了这些年。
冲天的焰火里有人为他而死,猩红的血色渗透了他的骨血,以至于山中日月,不过一口报仇的气撑着,大漠孤烟,也只是为了师父的遗愿。
少年时候,他觉得生死无惧,天下就在没有什么能让他折腰。
如今在一地的杯盘狼藉里,却忽然意识到,当日的生死无惧,不过是一场欲盖弥彰的逃避。
生只为他人所期,死只为求个解脱,到头来,除去那些放不下的执念,竟然不知为何而活。
画地为牢,走过了山南水北,依然是个不得自由的囚犯。
若他们天上有灵,会看见他十余年说不出口的苦痛吗?
段文楚会怪他荒唐活着,作践这条拼死换下的命吗?
“阿绾,行所当行,为所当为,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毁之誉之,与我何干?”
千头万绪纷纷乱乱闪过,像大雨兜头泼下,樊笼应声而裂。
韩石看裴绾没了反应,一时心下慌乱,正自忖是不是说错了话,眼前人却突然笑了起来。
那一笑就像黑白画泼上了彩墨,周身冰冷的气息霜消雪融,春风拂过了荒原。
韩石一时间竟然看呆了。
那人拢拢袖口,抬手把他扶了起来,声音还带着笑意,“裴某受教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韩石结结实实打了个激灵,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上哪有什么好相与的主,怕不是要先剁了他再找梅棠算账了。
裴绾看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笑道,“怎么,寨主是怕我先砍了你再去找梅棠算账吗?”
杀人还带读心的,这人怕不是成了精?
韩石欲哭无泪,绷着一张脸,“小人怎敢。”
裴绾抬手拍拍他的肩。“付颖是你杀的么?”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韩石跟个炸了毛的刺猬似的跳了起来。
“妈的!哪个孙子宰了付颖就自己站出来,没得栽赃老子,昨儿梅大人才递了话,老子今天才敢到这来。”
“这么说,韩寨主不知此事吗?”
“自然!我弟兄们在山中自干自的,前不久那姓付的死了,虽说那货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傍着梅大人和西平王两头……”
裴绾眯起了眼,漆黑的瞳孔折射出锐利的光,“你说,付颖还还梅棠有旧?”
“是是是,不是!那姓付的眼看着西平王式微,早就开始给梅大人示好了,西平王一死,更是傍得起劲!”
“所以付颖死后,有人往你山上递了一封信,月圆之夜,寒山相见?”
“是,此事沸沸扬扬,都认定了是我等所为。前日梅大人递了信来,让我静候大人。”韩石苦笑一声,“一口黑锅扣头上,不知道是谁要借着朝廷的手要我们的命。”
传闻西平王招安了韩石,听他对付颖所作所为,却是十二分的看不上,对梅棠倒是话里话外带出三分恭敬来,这人当真信得过么?
如果韩石所言不虚,这寒山上一定有什么梅棠用得上的东西。
若说梅棠早算准了自己会来,故意摆下这么一盘棋,何必大喇喇把朝廷的眼光引到此地?代价未免太悬乎了点。
梅棠拿韩石的人头和寒山上的东西赌一把拉他入伙,不过是借了行凶之人的势。
这煽风点火的,究竟是何人?究竟是何意?
“依韩寨主看,此事当如何收场?”
真相如何不重要,朝廷命官为山匪平反,听起来岂不更荒唐?
但箭在弦上,剿匪剿匪,付颖的命案还在御书房摆着,难不成还能再招安一次?
裴绾看着韩石,笑意散尽,那张脸又恢复了素日冷淡的神色,唇抿成一线,是个很无情的模样。
韩石抚过松烟剑,直直对上那双漆黑如剑身的眼睛,陡然抬手转腕,长剑横在颈上,沉声道:“此头与大人!”
话音刚落,韩石手中用力,一蓬血溅了出来。
不知裴绾何时动作,韩石一眨眼,血肉切断的痛苦还未明晰,那人已到近前,裴绾劈手夺下松烟剑,封住了他的基础穴位来止血。
赴死的悲壮尚在,因为失血,韩石的脸上的血色褪去,剩下一脸茫然的震惊。
“裴将军……”
“闭嘴!我还没有无能到要用你的头去糊弄朝廷的地步。”
裴绾将他按在椅子上,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该死的人高坐庙堂,不该死的何必急着赴死?
“从今以后,再没有韩石这个人。”
韩石眼里闪过一抹喜色,“那我这些兄弟们……”
“人我都会保下,我不管寒山上有什么东西,你最好不要擅作主张。”
韩石心中所想万千,屈膝就要给裴绾行个大礼,裴绾却不再看他,转身出了门。
只轻声丢下一句,“你我不相欠了,告诉梅棠,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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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客店,夜色已深,明月高挂在树梢上,树下影影绰绰的立着一个人。
那人白衫长袍,不是别人,正是吴通。
见裴绾出来,吴通心道,“莫非这位也是个被铁矿买了的主?”不及思量,裴绾已到近前,他忙赶上前去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裴绾挑眉看他,只见眉眼都遮在帷帽下,却莫名给人一种不适之感。
“阁下还有何事?”
“大人,借一步说话。”吴通做了个请的手势。
树影深深,客店渐渐远了,只看得见影影绰绰的灯火。
裴绾抱臂靠在树下,漆黑如墨的眼睛盯着他,在浓重的夜色里,像某种危险的动物。
吴通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却还是努力稳住了声线,低声道,“大人可知我等偏安此地,全赖西平王不杀之恩?”
裴绾不语,他只得继续说道:“当日西平王招安我等,乃是因为寨主同他做了一笔交易——”
吴通的声音压得更低:“这寒山之中有极丰富的铁矿。”
铁矿。
竟是铁矿!
韩石,梅棠,西平王,这三人之间究竟有何纠葛?这山到底是谁的东西,这土匪到底是谁的人?
裴绾心念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问道,“那西平王死了,接手的想必是世子刘缨?”
吴通抿紧了唇,似是有什么不可说的事堵在唇齿间。左看右看,半晌还是不肯说话。
裴绾奇道:“京城盛传世子在平城还有一桩风流债,莫非是……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