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

    那世子不过二十有余,眼前这吴通却已然是四十许人。偏偏裴绾长眉微蹙、神色认真,像是真的很好奇这个问题。

    不待他说完,吴通就出声打断道:“不是!”

    借着月色,那吴通脸上的愠色微显,显然是对这调笑之语颇为恼火,又不变发作,只得凑近一步,低声道,“世子乃是韬光养晦之策,并非荒淫无志之人。”

    说罢,终于肯抬头看裴绾的眼睛,似乎想从中看出来些什么。

    可惜,那漆黑的眼睛里什么都看不出来,裴绾不说话,吴通盯了半晌反倒把自己盯得心虚起来,又补充道:“只是寨主……”

    裴绾一抬手,止住他的话头,说道:“我看韩寨主的意思,那刘缨并非上上之选,你此番说话,韩寨主知道吗?”

    一阵夜风吹过,惊起几只乌鸦,扑簌簌穿过树叶飞远了。

    吴通被惊了一跳,腰间一方事物直直掉了下去,也不顾裴绾还在等着他回话,慌忙弯腰去捡。

    将那东西揣回了腰间,他才顾得上去看裴绾的神色。眼见裴绾无甚异样,他才说道,“将军不必套我的话,昔日山下,是西平王剑下留人,才有了吴通一条命在。西平王死后,寨主一心要另谋出路,我怎么劝,他都不肯听的。”

    那落地的东西不知是何,吴通这厢已然是乱了阵脚。

    这话分明是说他背着韩石与刘缨来往,倘若裴绾多疑,他还焉能有命在?

    一语说罢,吴通自己也回过味来,一时又惊又惧,裴绾又不动作,他思前想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在裴绾身前跪下了。

    “这是奇了,今日怎么尽来跪裴某?先生请起,莫要折了裴某的寿。”

    那吴通怎敢抬头?只听得裴绾的声音从头上传来,语调也是波澜不惊,摸不清他是几个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裴将军,小人实话说了罢,西平王死后,寨主一意孤行,不听我等的劝告,几次三番推了世子的要求,这寒山之上,不过一众山匪,失了世子的庇护,焉能有善果?今日寒山之祸,又焉知不是由此而起?”

    裴绾心道:他说话半句不提自己私下与刘缨相交,只说韩石的不是,倒像是一心为众人着想。只是想不到自己一个乱臣贼子的遗孤眼下倒成了炙手可热的香饽饽了。

    见吴通有意隐瞒,他倒也不去拆穿,说道,“方才你说世子胸怀大志,韬光养晦?只是不知今上高坐明堂,西平王做的是什么生意?世子又怀的是什么志向?”

    寒光一闪,吴通只觉颈间抵上了什么,一颗心吓得要跳将出来。

    “落草为寇还是图谋造反,你倒是很会选啊?”裴绾语调一向不兴波澜,此时却带上了三分怒意、三分冷冽、还有三分吴通也拿不准是不是的戏谑。

    他强忍着颤抖说道,“将军倘若要杀我,小人万死也难辞,只是还希望大人在见了一个人之后再做定夺!”

    最是沉默难捱。四下只有风吹树叶声,吴通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终于,刀身回鞘,听得裴绾说道,“带路。”一颗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

    月上中天,长街无人,两匹马一前一后,直奔城中而去。

    “公子,到了。”到了一座楼坊之前,吴通率先下马,对裴绾说道。他倒是谨慎,对裴绾改了称呼,裴绾也不置可否,抬头看了看这地方,应道,“走吧。”

    一路上,寻常人家早都睡了,偶尔一两间房子还点着灯,不知在等着什么归家的人。

    而眼前这座楼,却是灯火辉煌,人声喧嚣。二楼的栏杆做成了美人靠的样式,斜斜倚着几个云鬓花鬟的女子,臂间挽着的轻纱垂落下来,遮住了招牌的一角,依稀看得出,是“绿袖楼”三个字——怪不得吴通要改口,这分明是一座上好的秦楼楚馆。

    传闻“江南红袖招,江北绿袖楼”,那大名鼎鼎的烟花之地,想必便是此处了。

    听说那刘缨在平城有个相好,想必却在此处。

    二人进了门,便见得一座高台,高台上又悬着丝绸,丝绸的两段都挽在四周的柱子上。

    而那丝绸上,是一个窈窕的人影,正在丝绸上翩翩起舞,反手背着的一把琵琶却还在奏着京城时兴的破阵曲。远远看去,真恍似神妃仙子。

    门内姑娘鸨母眼见进来两个人,一人帷帽遮脸,一人盛夏之日也穿着氅衣,实在是奇怪得很。

    那着氅衣之人神情淡漠,容貌却昳丽非常,虽是冰霜之色,却让人一时挪不开眼睛。

    几个姑娘想要围上去,却又不敢动作,那鸨母上前去,刚要开口,戴着帷帽的那人便往她手里扣了沉甸甸一块金子。

    鸨母登时喜笑颜开,忙将二人殷勤引到了二楼上。那位置极好,前方正是绸上舞的美人,往下看众人一览无余。

    茶添满,酒斟好,一个胆大的姑娘伸手攀上了裴绾的肩,一手要去够桌上的酒盏,娇声笑道,“奴家来伺候大人吃酒。”

    裴绾隔开她的手,吴通见状赶忙道:“这里不用你,先下去吧。”那女子见裴绾全然一副无情模样,一步三回头地下了楼。

    一曲作罢,那挽在柱子上的红绸却忽然松了,舞姬啊的一声,直直往下坠去,眼看就要栽到台上,台下却有一人抢出,顺势接到了那舞姬,一时间满堂都喝起彩来。

    这一抢,裴绾便注意到了那个方向,台上,那小伙子满脸通红,裴绾捏着瓷杯的手却用力了两分——这不正是梅棠身边的人么?!

    他怎么也在这!那梅棠必然是也在这了!

    一想到梅棠,裴绾的太阳穴又突突地跳起来,他怀抱着那么一线希望往旁边看去,果不其然看到了那个不想见的人。

    梅棠一袭黑衣,袍边袖口都绣着暗红的花纹,抱臂站在台边,正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闹剧,好一副风流公子的模样!

    那人似有所感,也抬头往楼上看来,两人目光想接,梅棠眼中似有惊诧,但转瞬就恢复了常态,远远动了动嘴唇。

    裴绾下意识地去辨认他说了什么——“你怎么来这种地方,把我置之何地”

    一个字一个字认完,裴绾捏着杯子的指节已经攥的青白,几乎要与白瓷一色。他恨恨地一口闷了杯中茶,放下杯子,不再去看。

    吴通见他喝完了茶,方才道:“公子,人到了。”

    二人旋即起身,一个老鸨带路,将人引到了一间房里。

    房间陈设颇清雅,满满当当一架书,书架旁一张薄纱屏风,屏风后是一张书案,书案前陈着一张琴,抚琴的是一位美人。

    见有人来,那琴声稍稍一滞,却也没停,直到一曲终了,那美人才从屏风后出来,对着二人盈盈一拜。

    “琴姑娘,这是裴公子,并非外人,不必拘谨。”见那美人面色仍有不郁,吴通又道,“世子的心,琴姑娘最是知道的,倘若这位裴公子能为世子麾下,想必他对你更要青眼相待了。”

    听得这句,琴姑娘的眉头总算舒展开一些。她原本为吴通私下带人来见颇为不喜,一则没有世子命令,二则天性之中对此人有所嫌恶。

    此时听得“青眼有加”四字,却一时激动,来不及细想,倘若带来的这人不入伙,岂不是要招致灭顶之灾。

    吴通已然是以为裴绾与韩石谈拢也是因为那铁矿的所在,却不曾料到此间还有梅棠一节。

    此人心道剿匪之事十有八九是刘缨的授意,却不想刘缨属意的袁勋没来,反倒是裴绾横插一杠。

    是以心一横一把赌注压在了裴绾身上,成了也有图谋之功,不说刘缨能否对他高看一眼,清扫寒山时总归也能留下一条命来;如若不成,那也把世子爷拉下水,两厢别落得好才成。

    琴姑娘不知这里的弯弯绕绕,此时一心被那大饼迷住了眼,当即开口说道,“坊间都传世子爷游戏花丛,可他确乎是有大志之人。”

    裴绾拨弄着空了的瓷杯,饶有兴味地问道:“那姑娘和他?”

    琴姑娘登时红了脸,“世子与我,原是……原是救命之恩!”

    提到刘缨,那琴姑娘全没有欢场女子的舌灿莲花游刃有余,反倒磕磕绊绊,倒似个怀春的姑娘。

    裴绾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只觉得那吴通蠢得可笑,带他来见一个爱慕刘缨的女子,就能拉他入伙么?

    琴姑娘见他没甚反应,开口道:“我今日在此,原是为了报答大人。”

    裴绾截住了她的话,“嗯,绿袖楼里尽是豪富公子,倒确实是探听传递消息的好地方。”

    你倒也真是个好探子,什么都没问呢就把底全都交了。刘缨就这么用人的还想造反,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可怜吴通一番算计,没算到起因也没算到结果,倒把这姑娘也坑了进去。裴绾不禁在心里失笑。

    见那女子已然是一副痴心模样,裴绾到底不忍道:“什么人救命能把人救到这种地方来,姑娘还是莫要轻贱自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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