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们疲惫不堪地从魔界钻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地敲在他们修葺一新的屋顶上。但丁皱着脸往屋子里走，抱怨起手摇发电机的诸多不便，譬如——根本没法给加热器供能。他絮絮叨叨地期望妮可研究出魔力加热这类的黑科技，这样就不用缩在这里挨冻了。维吉尔听着他说话，停下了脚步，划开了一个传送门。

    但丁像被人衔住了舌头一样地蓦然闭上了嘴，他拧过身子看维吉尔。雨点砸在脸上，但丁感到一阵疼痛。维吉尔眨掉落在眼睫上的水珠，看着雨水从但丁脸颊上流下来。他不知为何地脱口而出，对他弟弟解释道：“我们今晚可以暂住旅馆。”

    但丁愣了片刻，又立即回到了刚刚的状态，他转而津津有味地讲起自己在某次长期工作中同财大气粗的委托人共住一间装修奢华的酒店套房的梦幻经历，又着重描述了从早到晚不停供给的巨大草莓圣代，然后赶在维吉尔再度抬腿踹他之前先跑进了门里。

    他俩的到来惊醒了前台那位昏昏欲睡的侍应，女孩比维吉尔上次看见她时显得更困乏了。她梦游般地翻到登记簿新的一页，天花板上一块灰白的墙皮颤巍巍地晃了两下，啪嗒一声落到桌面上，摔得粉碎。维吉尔毫不在意地将它拂到一边，随手签上两个假名。虽然已经有几十年没写字了，但他的笔迹仍然比但丁的流畅不少。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价目牌，然后说：“我们要最便宜的那间，加一张床。”

    但丁在他身后低低地笑出声来，他向女孩眨眨眼，用有点轻佻的语气接过话：“如果有便宜的双人床那就更好啦。”

    女孩盯着他，慢吞吞地眨了两下眼，接着她使劲打了个呵欠，翻出一把钥匙递给他们。

    “她没问题吧？”他们走上楼的时候，但丁忍不住问。

    “或许吧。”维吉尔跟在但丁后面，心不在焉地说道，潮乎乎的木楼梯在他们脚下吱嘎作响。好几次他都想伸手将但丁拖到地上的风衣下摆捞起来。“红墓市现在几乎招不到工人，整个旅馆全是她一个人在打理。”他停顿片刻，语气认真地说道，“所以如果她被恶魔附身，处理起来会方便。”

    “确实，”但丁摸索出钥匙开门，“只需要砍一下就好啦。”

    他们没想到这还真是张双人床，甚至还带了一套独立卫浴，维吉尔猜测前台的女孩应该是真的困迷糊了，而但丁则在他发愣的片刻落好了锁。

    他的弟弟说：“希望我们退房的时候不需要多付钱。”

    维吉尔嘲笑了他几句，但暗地里他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工作”的时间不长，手头并不宽裕。潮湿的睡袋和冰冷的地面是他会来这里的理由之一，尽管他几乎睡过魔界每一个还算平整的角落，但当他着手去修复一幢他曾经称作——家的房子的时候，阴雨天中的一张睡袋突然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于是他假装生气地催促但丁先去洗漱，自己则切开传送门回家取换洗衣物。尽管他们都能用魔力幻化出衣服来，尽管在帐篷里睡觉的这些天里谁也没想过换衣服，但维吉尔还是从架子最底层拿出了自己的睡衣，甚至翻出一套全新的睡衣计划带给但丁，还给他也额外准备了点换洗衣物。雨滴越来越密集地从还没装玻璃的窗框外砸进屋里，他就加快动作，匆忙抓起自己的洗漱包。但走之前，他还是停顿了一下，折返回去，又翻出一只还没拆封的牙刷，一并塞进了包里。

    但丁占用盥洗室的时间比想象中还长，维吉尔用指节敲敲门，听见里面浴室里传来的水声。于是他决定把衣物放在旁边的矮柜上，坐回床边摆弄手机。没一会门里就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但丁冲出来，一手用毛巾擦头发，一手把门口的衣服全抓过来揽住往屋子里走。维吉尔下意识抬头看他，水滴顺着他兄弟赤裸的胸膛滑下，舔舐过虬起的肌肉纹理，隐没在但丁胡乱缠在身上的、皱巴巴的浴巾中。他猛地移开目光，突然觉得房间里变热了。而但丁大剌剌地走到他旁边，依然粗暴地揉弄自己的头发。

    “在看什么？”他问，同时身子往维吉尔的方向侧过去，他辐射出暖呼呼的热水的温度，让整个房间变得更热了。维吉尔向他展示自己的手机，主界面的背景图上是张阎魔刀正将地狱蝠（Hellbat）从空中斩下来的照片，维吉尔只露了一点披风的衣摆，整张照片模糊不清，看上去摇晃得厉害。但丁大声笑起来，问他是不是急需培养一下电子产品使用能力。

    “这是尼禄拍的。”他解释道，忍不住带上点骄傲的口吻。但丁的笑声变得有点干涩，他闭了嘴，把毛巾丢到床头柜上，将手里的睡衣摊到床上。

    维吉尔有点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但他决定不多过问，只是拿好自己装睡衣和洗漱用品的袋子，快速地钻进了盥洗室，带上了门。

    热水让他情不自禁地放松下来，花洒扬下的滚烫的水源源不断地落在他身上，几乎带走了他一切（半魔本不应拥有的）紧张与疲惫。窗外的雨声和花洒的水声重叠在一起，让反反复复的雨也变得没那么烦人了。他故意在浴室里多磨蹭了一会，直到流出的热水变得不那么充裕之后，他才不情不愿地从浴室里走出来，擦干自己，再慢吞吞地刷牙。他注意到另一只牙刷已经开封了，但仍湿漉漉地裹在撕开的包装塑料里，但丁没有漱口杯，也没从房间里取个玻璃杯之类的放自己的牙刷。维吉尔思考了一下，把他们两人的牙刷都放进自己的便携漱口杯里，盖上了盖子，小心地立在洗手台旁边，随后走了出去。

    但丁倚靠在床头摆弄着手机，听见他出来，头也没抬地哼哼了一声作为回应。他已经换上了睡衣，维吉尔给他准备了一套浅粉色的睡衣，胸口印着一个一脸不高兴的卡通雪人图样。小旅馆昏黄的光线照在他身上，让他大部分模样都隐没在阴影中，但仍能展示出来的那部分却随着缓慢倾泻的灯光一起流淌出一种维吉尔觉得诡异的柔软感觉。

    他从柜子里掏出被子，是不太厚实的双人被，散发出洗涤剂和消毒水的苦涩气味。他把被子扔到床上，但丁抬起头来看他，盯着他的脸怔忪片刻，然后才在维吉尔不满的催促声中从床上跳下来，趿拉着一次性拖鞋帮他一起整理被子。

    他们两个谁也没再说话，做完这一切后，但丁站在床边没动，于是维吉尔就先进去，躺在靠窗的那一侧。但丁躺在另一侧，两人中间审慎地隔着一段距离。维吉尔目测这空隙里能塞下一个尼禄。

    但丁躺在床上摆弄手机，维吉尔点开一本新的小说来看。他看到作者写“世界上还没有人、没有东西能打消和抑制住非我们的意志所能左右的内心感情。我的心比我先感应到了并认出了父亲！”的时候，就突然感到困乏了，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但丁听到声音，抬起头看他，又看到他手机里显示的这行话。

    “啊，”他挤着眼睛揶揄维吉尔，“感人的父子情。”

    维吉尔锁上手机，干巴巴地说道：“他的父亲酗酒家暴，十七岁的时候作者就离家出走了，直到战争结束后才回去看一眼他的父亲。”

    气氛一时间变得有点尴尬。维吉尔的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跳进来的尼禄的短信让这种尴尬更进一层。片刻后，但丁揉揉自己的头发，含混地说了句晚安，躺下不再动弹。维吉尔点开短信，尼禄照例附了一张自己和姬莉叶的照片，上面的文字写着：“我听说红墓市又下雨了，你们还好吗？”

    维吉尔看向但丁，他的弟弟双手交叠在胸口平躺着，像具尸体似的一动不动。但下一刻他又开口了：“你可以告诉他我们都在旅馆，不会被水泡胀的。”

    我们留在原地也不会被泡胀。他想说，但说出口就变成了“好的”，但丁眼睛撑起一条缝来看他，在听见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后又阖上了。

    维吉尔半天也没收到回复，反倒是但丁的手机响个不停。传奇恶魔猎人侧过身，不情愿地从被子底下探出一只手来，按下静音键，然后又缩回被子里去，不再动弹了。

    维吉尔又看了挺久手机，直到他意识到尼禄今天不会再给他回信了，他才困乏地丢下手机，在沙沙的雨声中一头倒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