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吉尔醒过来的时候,但丁看上去已经吃完早饭了。他倚在床头摆弄自己的手机,背后垫着自己的枕头,看上去仍有点困乏。他身上传来沐浴露和须后水的味道,维吉尔迷迷糊糊地,闻起来有点熟悉。窗外的雨下得更大了,室内氤氲起温和的昏暗,让维吉尔又有点昏昏欲睡了。他使劲眨了眨眼,试图让自己清醒点,但丁就在这时锁上手机,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油乎乎的披萨盒往他脸前递。
温热的油脂味让维吉尔皱起了脸,他坐起身,轻轻伸手推开披萨盒子,转而迷迷糊糊地去摸自己的手机。
他大号的弟弟不以为意的收回手,拿出盒里仅剩的一块面饼,兴致勃勃地嚼。维吉尔没摸到手机,余光看见芝士在面饼和但丁的嘴唇间拉出丝来,他突然感觉有点饿了。这种近似食欲的情感推着他转而握住但丁的手腕,让后者惊讶地看向他。
他说:“我饿了,让我尝尝。”
但丁惊恐地看着他,仿佛维吉尔刚刚说的不是饿了而是自己怀孕了。他怔在那里好半天,直到维吉尔面露些不耐烦,一手撑在柔软的被褥上,一手扯着但丁的手腕让他把披萨转过来。他观察片刻,一口咬下芝士最多的部分,紧挨着但丁刚刚咬下的部分。他又退回去,裹在被子里慢吞吞地嚼。油脂的味道像刀刃一样捅进他的鼻腔和咽喉中,几乎让他下意识就吐出来。他紧绷着身体,缓慢地咀嚼着,但丁看上去比他还紧张。但最后,他真的在舌尖尝出了浅淡的香甜味。
他震惊地看了眼但丁,又嚼了两口,有点不舍地咽下去。但丁看上去比他还震惊,他的小弟弟看看手里的披萨盒,犹豫了半天,问他要不要再来一口。
于是维吉尔又吃了一口,但丁用手举着披萨一动不动的样子让他有点受用,于是他咬下第三口,接着又咬下第四口,再后来他把一只手勉强地从被子里伸出来,用两根指头托着剩下的一点披萨,把整块面饼吃光了。
他把手指用魔力清理干净,转头看外面。天空仍然像子夜一样黑,塑料布不再哗哗作响,转而被大雨拍打着紧贴在窗沿上,偶尔无力地喘息一下。他打了几个哈欠,让阎魔刀用魔力化成自己真魔人的样子,回老宅拯救自己可能正岌岌可危的喷泉。接着他躺倒回去,把被子拉过头顶,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梦见但丁,过于晃眼的红色风衣让他睡得不太安稳,在梦境的某个清醒的瞬间他还能清晰地数出这是他第几次梦见但丁——除了从塔顶跌落的那个夜晚之外,他还从没清晰地见过他的弟弟。在他那些好的梦里,他所有家人的脸都像笼了雾一样朦胧不清,他们的声音传来像渺远的歌谣;在他那些不好的梦里,蒙杜斯的眼睛像火焰一样,将他吊在地狱的绞刑架上,将他的愤怒和痛苦反复的炙烤。但这一次,他梦见他和但丁并肩走在地狱的灰白色的路上,尽头是张牙舞爪的逆卡巴拉树。他们随手砍断一些血管,人血喷发出的魔力让他们的血脉都雀跃嗡鸣,那些多余的魔力甚至从他们双手中满溢出来,但他俩都缓慢地向前走着,谁也没表现出一点魔人化的意思。
但丁给他讲一些人界的趣事,他说的话大部分都没头没尾、颠三倒四,他能从地铁说到电话亭,从台球桌说到可口可乐。维吉尔安静地听着,偶尔幻化出几柄幻影剑戳开隆起的红色瘤体。最后但丁渐渐沉默下来,维吉尔停下脚步,有点困惑地看向他。
“我事务所二楼有个储藏室,但实际上它是间侧卧,而阁楼才是真正的储藏室,只是里面塞了太多杂物,我可以清理出二楼的房间,然后……”他声音小下去,又猛地提高声音,“我们可以一起——”
“我不会住在事务所的,”维吉尔打断他,有点厌烦地挥了挥手,“我可没有那么——热爱工作。”
他用过于戏剧化的拖长腔调让这几个词显出讽刺的意味来,然后停顿下来,等着但丁的再度邀请和挽留。而但丁愣了一下,移开目光,接着揉了揉鼻尖,向后退了一步,冲他笑一下。
“啊,好吧,”他语调高昂地问道,“那么维吉尔宝宝准备住在哪里呢?”
他感到一阵无力的怒火蓦地从他心底窜起,梦里但丁的脸依然清晰,但维吉尔却觉得像是有个透明的饴糖罩子似的、甜蜜又坚决地将他和但丁隔开了。
“家。”于是他只简单地这么回答道,魔力在他身周缠绕着,他变成真魔人,向着逆卡巴拉树笔直地飞去。
维吉尔睁开眼睛。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但天还阴着,风也依然猛足劲地刮着,塑料布一刻不停地哗哗作响,寒意贴着墙壁缓慢地蠕动着,漫过床沿,裹住维吉尔的身躯。他眨眨眼,发现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全被自己蹬开了,睡衣和睡裤也都扭曲着向上卷起,露出他已经冰冰凉的腰腹和脚踝。他旁边的床铺也是冷的,但丁没在他旁边。
他跳下床去,像带着点愤懑似的快速穿上自己的衣服。他没费神去套自己带着繁复排扣的靴套,而是切开传送门,把换洗衣物和盥洗室的洗漱用品们都一股脑地扔进门去,听着它们噼噼啪啪地掉进帐篷里面,然后才一把推开房门。
但丁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旁边打电话,他明显听见了他兄弟弄出的动静,维吉尔哐地一声推开门的时候,他看见但丁小小地瑟缩了一下,然后又立刻强迫自己舒展开。
维吉尔就立刻放缓了动作,他关上门,准备先下楼去等但丁,但迈了两个台阶后,他又改变主意,回到但丁身边,伸手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我在楼下等你。”他说完,这才转身下去。但丁一下子就噤了声,维吉尔听见电话里的人冲着但丁大声地叫“喂”“怎么了”“说话啊”之类的词语,是尼禄的声音。他掏出手机,又点开短信界面看了看,依然是一片死寂。维吉尔撇撇嘴,重重地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走下去了。
他路过楼下,女侍应伏在桌面上小声地打着鼾,她看上去挺冷的,裸露在外的小臂上寒毛直立。维吉尔觉得她醒过来会感冒。他走到街上,找了个刚修好没多久、脏兮兮的长椅,用魔力迅速地清理干净后坐下,继续看自己的书。
他的眼睛扫过“那青年奔过来,用一双瘦骨棱棱的手使劲地搂住我的脖子,并且像十年前锡西姆外婆那样,用唪读《圣经》的语调说:‘我是你的兄弟!’”时,踏踏的脚步声匆忙地出现在他身边,但丁过来了。
“抱歉,”但丁像是气没喘匀似的,好一会才对他说,“尼禄打电话问我任务的事,我之前推给他一些活。”
维吉尔阖上手机,眼睛盯着湿漉漉的马路看。但丁在他身边也坐下来,眼睛盯着他看。
他俩沉默了半天,但丁如坐针毡似的,一会揉揉自己的头发,一会扯扯自己的袖口,或者掏出手机摆弄几秒又塞回去。直到他开始抠弄自己的靴套上的金属搭扣时,维吉尔锁上了手机。
“雨停了,你可以先回去。”他话音还没落,但丁就刷地站起身来,一步跨到他面前,身体紧绷着,低头看他。“想都别想。”他声音低沉,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来,接着他立刻抿住嘴唇,维吉尔几乎听见他的喘息声。
“你可别想再指使我一个人去干活,” 半天,但丁扯出一个笑来,用一种轻松得有点过头的语气说道,“阎魔刀都不会同意的,我俩一起铺了好几天的地板呢。”
“确实,”他板着脸对但丁说,“所以我也不打算指使你干活了。”他站起身,却忘了自己正好面对着但丁,这一下两人的胸膛几乎贴上了,他听见他兄弟擂鼓般的心跳声,连带着他也莫名地一阵心悸。但丁比他还吃惊地愣在原地,像是被迎面砸了一只运作中的时停手。漫长的几秒钟过后,但丁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他重重地踩在路边的一个小水坑里,激起的水声被他劫后余生似的喘息声盖过去了。
维吉尔也立刻转了个身,沿着马路就要往前走。他捏住但丁的手臂扯着他一起走,力气大到几乎留下淤青。这一定挺疼的,而但丁直到走出几百米才想起来手舞足蹈地呼痛,这才让维吉尔放开他。
事实上,维吉尔准备雇几个工人完成后续的工作。他盘算着最近也该去接点短期的任务,但丁可以留在老宅监督工人做工,他的弟弟不像看起来的那样粗心大意,甚至某些时候比他更为仔细。这时如果格里芬还在就好了,至少他们不会为钱的事操心。
“至少你的表情告诉我你现在不是在想着毁灭世界。”但丁用懒洋洋的语调开口说道。他凑过去一点,用肩膀轻轻碰维吉尔的胳膊,维吉尔看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回应他:“我在想让格里芬偷钱的事,可惜没法实现了。”
但丁愣了一下,然后大声笑起来。维吉尔向他的方向瞥过去,也忍不住冲他笑,这让但丁笑得更大声了。
他们七拐八绕地走进一个小集市里。这里是一片建筑工地的后身,战争开始之前是个小市场。但逆卡巴拉树的一根枝条从这里伸了出来,打破了屋顶、杀死了群众,而那些无人认领的尸骸也在近几天的暴雨里被砸碎成灰沫,顺水溜走了。
但丁看上去终于感到一丝迟来的不适,他频频偷偷瞥向维吉尔,又用大得不必要的动作跑去冰淇淋车旁边掏钱。维吉尔径直往前走,他轻车熟路地走到一道铁门旁拉开,但丁小跑着追上他,手里捏着两个冰淇淋。
“哇,这是什么接头地点吗?”但丁语调夸张地感叹一句,维吉尔翻了个白眼,耐心地给但丁解释这地方是他给老宅订窗户的工厂。
“你对我说话的语气就好像我是个弱智。”但丁评价道。
维吉尔花了一番力气才忍住了拔刀的冲动。
他找到这里的接待人,直截了当地表达了希望能把预约的时间提前的意愿——最好是明天。“我们的进展过于顺利了。”他不情不愿地解释道。
对方也干脆地拒绝了,维吉尔嘴角下撇,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阎魔刀,接着他想起阎魔刀还留在老宅清理积水,这只让他更恼怒了一点。但丁往前凑了两步,把两只蛋卷都塞进他手里,廉价奶粉和冰碴的味道一起冲进他的鼻腔,他突然想起来仍摆在桌子上的那两个小冰淇淋杯,或许那上面还留着艾娃的手印。他突然好奇自己如果留在屋子里的话,是否至少能吃到那个浇了巧克力酱的。但如果自己留下来了,他和但丁又能否像现在这样或主动或被动的纠缠不休呢?他猛地回过神,正看见但丁把其中一个冰淇淋试着塞到对方手里,接待人眼睛里堆着笑,热络地冲他摆摆手,推拒了他的好意。
“我们的窗户明天就能来安装。”出来之后,但丁一面这么说,一面把没递给过别人的另一个冰淇淋往维吉尔脸前推。雨已经停了多时,但太阳仍没有一点露脸的意向,整个红墓市都罩在冰凉的风和云里,让但丁手里的冰淇淋仍然硬邦邦的,一点软化的迹象都没有。
维吉尔嗤笑一声:“也只有你会在这种天气买两个劣质冰淇淋了。”他用挑剔的目光看向但丁手里的甜品,一个牛奶味,一个草莓味。他递给维吉尔的是那个牛奶味的。
“没有巧克力味,抱歉啊。”但丁自顾自地说道,又把牛奶味的那个往他脸前推一下。
维吉尔冲他瞪了一眼,摆出不情不愿的表情,但却伸手接过蛋卷。但丁看起来心情甚好,他舔了口冰淇淋,哼唱起一首尼禄常听的流行音乐。
维吉尔张开嘴,片刻又闭阖上,但丁只反复哼唱这一小段,调子虽然欢快,也让维吉尔很快就听烦了。他想开口让但丁闭嘴,但连他都差点跟着一起哼唱。于是他恨恨地咬了一口蛋卷,被冰得皱起了脸。
他们两个又去了装修公司。维吉尔之前已经去过几次,商定了大部分细节,只是由于价格问题而一直未能谈妥。这次,当对方听说维吉尔已经将地面处理完毕,很快就给出了一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但丁也掺和进去,给了好几个恰当合理的建议。
“怎么?”当维吉尔震惊地看向他时,他不满地抗议道,“我的事务所也是我自己装修好的。”
维吉尔沉默下来,但丁不明所以地看向他。过了片刻,在斯巴达的幼子准备再次开口时,维吉尔抢先说道:“对不起。”
但丁眨眨眼睛,没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