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等他们付完定金走出店门时,天已经黑透了。尽管此刻才刚到傍晚,但大部分的店铺都已早早亮起了灯,灯光影绰地映在路边的积水里,让街道显得分外明亮。他们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维吉尔在心里盘算着钱的问题,但丁则四下张望,目光扫过一家又一家餐厅。
“你想吃派吗?”但丁眼睛看着一家快餐店,还没等维吉尔从数字里反应过来,他又转移目光,“冬阴功汤怎么样?还是寿司?”
“随便,”维吉尔被他打乱了思路,语气不善地说道,“反正我们俩一共只有一百块钱。”
他们最终选定了一家家庭餐厅。这家店开在已大体修缮完成的红墓市主干道上,挨着一家五金店和一家已经关门大吉的洗衣店,在雨后冷清的街上亮着温暖的橙色灯光。餐厅里顾客不少,大部分都是父母带着孩子来就餐。店铺最里面还有一小块开辟出来的游乐区,及腰高的塑料滑梯附近有约莫三五个小孩子。孩子们的脸上没沾染一点灾难过后的阴霾,带着纯粹的、儿童的快乐在破旧寒酸的玩具附近嬉笑玩耍。他们的存在让店里变得吵吵嚷嚷地,大人们在说话时也不得不提高自己的语调。整个店里都挤满了人的声音。
他们点了一份双人套餐,两道主菜规格差距略大,显然是给情侣准备的版本。但丁看上去有点尴尬,而维吉尔则毫不在意地抢先拿过装着一整盘肉的主菜,留下但丁对着一小撮面条瞪眼。
“嘿!你总不能让你这么大的弟弟吃这么点吧?”尴尬气氛被维吉尔的夺食行为一扫而空。但丁夸张地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身材,又忿懑地指了指面前的小盘子。维吉尔挑起一边眉毛,慢条斯理地用餐巾擦了擦他压根没沾上一点油渍的嘴角。
“我明白了。”他一本正经地说,使劲把快漾到嘴角的笑意压了下去。维吉尔展开掌心,在但丁茫然的目光中凝结出两块长着痛苦人脸的蓝魂石。他把魂石捏成小碎块放进但丁的面条里,甚至贴心地搅拌了两下。
“请。”他伸出手掌,装出一副十足的绅士派头。但丁翻了个白眼,拿出手机。维吉尔以为他要像旁边几桌的年轻人们一样,用摄像头扫一扫桌子上的什么地方就付钱。结果但丁掀开手机后盖,从里面拿出一张叠成四叠的小面额纸钞,冲着侍应生挥了挥手:“两块巧克力蛋糕!”
维吉尔怔忪地眨眨眼睛,但丁咧嘴笑一下,他就感到血液莫名地向脸颊涌去。维吉尔有点无措地移开目光,但丁用叉子卷起意面塞进嘴里,并趁机探过身去,抢走了他盘子里的一大块肉。
“你这家伙!”维吉尔压低了声音,不满地冲他吼道,但丁则用装傻的表情看他,又卷起一点意面凑到他脸前。
维吉尔紧抿着嘴唇,感到脸上火烧一样辐射出难以忽视的热度。但丁则神态自若地举着叉子,面条稳稳地缠绕在钢制的餐具上,氤氲出食物陌生而又熟悉的气味。
年长半魔的表情最终还是松动了下来,张嘴吞下这口酱汁浓郁的面。侍应生在这时将两块巧克力蛋糕端上来,冲他们友善地笑了笑。维吉尔就立刻向后躲去,身体几乎紧贴在椅背上。
但丁表情无辜地眨眨眼,维吉尔顶着他的目光慢吞吞地咀嚼着。但丁叉下一小块蛋糕,然后因巧克力的苦味而皱起了脸。
维吉尔咽下食物,也开始品尝巧克力蛋糕。可可的香味和淡淡的涩味在他口中长久萦绕,那些湿润柔软的戚风胚底就像新雪一样慢慢融化,为他带来舒缓的欢欣感。他想起小时候,但丁常常和他争抢一块自己并不喜欢的巧克力口味的蛋糕。但丁喜欢缀着草莓的奶油蛋糕。不同于维吉尔,斯巴达的幼子嗜甜,艾娃也乐意给他更大更甜的蛋糕,可他依然喜欢抢维吉尔那一块。小时候这让长子很生气,而现在,他又莫名的怀念起那样的日子来。
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对过去的回忆,直到但丁手里拿着叉子在他眼前晃,他才回过神来。但丁的一只手肘撑在桌面上,掌心托着一侧脸颊,另一只手里捏着小巧的、装饰着花瓣纹路的甜品叉子,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他的侧脸被掌心挤出一点弧度,恍惚中他看起来又像是那个理直气壮地抢维吉尔的巧克力蛋糕的但丁了。
在温暖的鹅黄色光晕中,在儿童高亢的欢笑声中,在旁边夫妻或情侣们的轻言软语中,维吉尔突然发现自己无法再陷进回忆里了。但丁坐在他对面,看着这些人,无意识地用小叉子戳弄一点巧克力碎屑。灯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白睫毛像阳光下融化的雪一样晕开,在眼睑下映出一小块疲惫的阴影。他看上去漠然又麻木,像昏暗房间里的阴影一样了无生气。维吉尔眨眨眼睛,但丁就像感应到了他的目光似的猛然回神。他大号弟弟的眼瞳先动起来,一点水似的波纹随着他的动作在他的蓝眼珠里漾起来,接着笑意迅速充盈了他的双眼,连带着但丁的嘴角也翘起来一个细小的弧度。
“怎么了?”他问,语调中带着浑然不觉的轻松,“这家店的蛋糕竟然还不错。”
维吉尔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片刻的错愕后,他也忍不住微笑起来。“确实。”他赞同着,又吃了一口蛋糕。
这回错愕的人变成但丁了。他瞪着维吉尔,两人之间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维吉尔抬头看他一眼,又忍不住微笑起来。空气中某种凝固已久的事物在这一刻又流动起来,但丁,他看上去像维吉尔记忆里的孩童时期的自己,又像面容已渐渐远去模糊了的斯巴达。而当维吉尔越过一整张窄小、廉价、破旧的餐桌去吃斯巴达幼子叉子上的那一小块蛋糕的时候,他从头到尾就只是但丁了。
他们俩从餐厅出来,维吉尔皱着眉看手里的小票,但丁拎着一个用方便餐盒装着的沙拉碗,哼着妮可的房车里曾经播放过的流行歌曲,慢悠悠地走在他身边。他俩隔着一点距离,但维吉尔仍能感到但丁身上一直被他小心收起的强大魔力,透过皮肤的热度辐射到他裸露在外的手腕和脖颈处的一点点皮肤上,带来难以忽略的异样感觉。
晚间的风凉飕飕的,带着雨后仍潮湿的水汽扑向他们。天空灰黑色的云层翻滚着,又无力地舒展开它的手臂,逼仄的、厚重的、臃肿的棉絮摊展开来,变成鸟类绒羽似的透明云朵。今晚的雨应该已经彻底停了。他们两人相对沉默地走着,维吉尔把小票叠成四折,又紧密地把它卷成一个小小的纸卷,这才丢进一个掉了漆的旧垃圾桶里。而但丁哼唱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沉寂下来。
维吉尔有一肚子话想去质问、或者只是纯粹地问询但丁,而他相信对方也同样有比他更多的控诉。从他的弟弟突兀地回到他身边开始,从他们清理修整老宅的每一块砖开始,他像个蹩脚的探戈舞者一样紧绷着试探着自己。维吉尔又想起小时候但丁缠着自己、求自己陪他玩耍的样子,他仰面躺着冲维吉尔笑,脸上还留着维吉尔刚刚打断他鼻梁时流下的血。他从回忆里回过神来,感应到同源的魔力,意识到老宅已经很近了。而但丁和他的距离更近,两人几乎挨在一起,他们的血脉和魔力发出细微的、欢快的嗡鸣。
他停下脚步,看见不远处正晃荡着的绿色木马,身上缀着斑驳的铁锈,在风中摇晃出粗粝恼人的声响。而但丁也停下来等在他身边,沉默得几乎让他感到不适。
他看着这一幕,感到一种疲倦和无法言说的懊恼。这种情感在他心里盘旋,找不到合适的地方降落。它们在他心里膨胀,将孩童时候的一切都从他脑海中挤了出去。突然,他余光里看见但丁正抱着手臂等他,肩上还挂着一小块不知什么地方蹭到的逆卡巴拉树的残骸,露出维吉尔从没见过的某种微笑。于是这种情感突然找到了自己清晰的方向,它们冲向维吉尔的四肢百骸,让他一把抓住但丁的手臂,拉着他倒向自己。他用自己的嘴唇撞向但丁的,手臂像钳一样制止自己的弟弟逃走。而但丁,他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从无措中脱身出来,他一只手臂整个地环住维吉尔,另一只手插进维吉尔已经变得有点柔软的银发里,加深了这个吻。
维吉尔紧紧握住但丁的腰,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猛烈的心跳将太多的血液泵向大脑,让他眼前几乎泛起黑来。在这一刻,他想起书中的伊格纳齐依奇,当渔夫沉进水底、几乎窒息而死的时候、听见了让他回头的、忏悔的钟声响起。维吉尔想,他也正沉入水底。
而但丁又温和下来,仿佛刚才的侵略似的吻只是某种因他意识模糊而造成的假象。但丁退回去,小心翼翼地舔吻他的齿列和嘴唇,冰凉的舌尖濡湿了他干裂的下唇。维吉尔闭上眼,听见但丁发出近乎呜咽似的声音。魔力越来越浓厚地裹住他们两人,维吉尔感到自己血脉欢欣的鼓动,他几乎要燃烧起来。事实上,他真魔人的翅膀和尾巴都已经不自觉地从他背脊上伸展开来,在夜幕里安静无声地垂下。
“维吉尔……”但丁把他们两个分开一点,但依然几乎是紧贴着的在他唇边呢喃。他感到但丁温热的吐息拂过他的脸颊,但丁声带的震颤穿过他的颌骨。他又把他的弟弟抱紧了点,感到他正深深吐息着。
“我——”
“我*。”
无尽剑和幻影剑几乎同一时刻在空中显现出来,红和蓝的光悬浮在黑暗中,压迫似的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微光将尼禄的银发照亮,映上剑刃的颜色。尼禄的右手拎着一只装满了水果的大塑料袋,左手提着浅粉色的餐盒——至少,是曾经。但丁盯着摔在地上的餐盒和散落一地的水果看了半晌,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
“除了最下面的几个梨子,别的水果应该都能吃。”
“*你!”尼禄大声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