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里,我辗转了四个城市,见了五个雇主,砍了三条逆卡巴拉树的树根,杀了一个剪刀只剩了半个的死神剪刀,甚至还有一个家伙、不知道在哪里捡到了地狱该隐的镰刀,非要让我把它安在自家后院的稻草人上——而这、本来都应该是你的活!”尼禄越说声音越大,到最后,他啪地一拍桌子,但丁手里的草莓掉到地上,砸出一块红色的污渍。传奇恶魔猎人毫无诚意地耸了耸肩,向尼禄道了一声歉。年轻人瞪了一会但丁,又迅速地向维吉尔的方向瞟去几眼,深呼吸了一会,不情不愿地坐到了凳子上。
维吉尔看尼禄涨红的脸,一方面对但丁感到有点恼火,可另一方面,他没见过尼禄这么生机勃勃的样子,又忍不住想让这事多发生几次。他觉得这想法不太正常,但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觉得逗弄尼禄这事依然诱人。他为此陷入左右两难的境地,抱着手臂坐在一旁不作声。旁边的尼禄渐渐安静下来,没一会又如坐针毡似的不安地动弹起来,连带着他们刚刚清理干净的、餐厅里的旧椅子也发出危险的吱嘎声。
维吉尔听着椅子的摇晃声,只觉得下一秒尼禄就要从上面摔下来。他皱着眉往年轻人的方向看一眼,对方立刻就不动了,连带着那些噪音也尽数消失,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
“抱歉,”尼禄低声嘟囔着,维吉尔反应了好一会才明白他是在对自己说话,“都怪但丁。”
“为什么?”维吉尔下意识问,他看见尼禄依然僵硬着身体,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为什么道歉?”
尼禄低下头,看上去更不自在了。维吉尔不明白为什么。但丁拿起一个橙子,看着他们两个,憋笑憋得浑身颤抖。
他们两个都看向但丁,尼禄眼神恶狠狠的,维吉尔则不明所以。
半天,他的弟弟终于止住笑声,脸仍然涨红着,眼睛弯起来,嘴角带着抑制不住的、漾开的笑意。他喘了口气,看向维吉尔,大声问道:“装修的这段时间我们住哪?”
维吉尔皱起眉,他猜到但丁是什么意思,索性不作回答。但丁的眼神则一直往角落里的小帐篷处瞟,尼禄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立刻又站起身来。
“你之前跟我说,斯巴达的房间一点损伤都没有,完全可以住人。”他这回直直地盯着维吉尔,脸上显示出鲜明的恼怒。
维吉尔对上尼禄的眼神,竟然觉得有点心虚。他移开目光,也往帐篷的方向看。“斯巴达的房间确实一点损伤都没有,完全可以住人。”他小声说道。
“只是我们没打算住而已。”但丁又在旁边补充。维吉尔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想示意他抓紧闭嘴。尼禄果然又不依不饶地追问:“为什么?”
维吉尔沉默下来,感觉自己嘴角正抽动着。但丁也安静下来,用手掌撑着一侧脸颊,歪着头往那两个冰淇淋杯的方向看。他长得有点长了的、灰白色的额发垂下来,挡住了他的眼神。维吉尔却突然迫切地想知道他兄弟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尼禄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梭巡,搅动着这片沉默的空气。在他想再度开口说点什么的时候,维吉尔深吸一口气,开口了。与此同时,但丁的声音也响起来。
“因为那是母亲的房间。”
“因为那是斯巴达的房间。”
他们俩脸上带着相似的漠然表情,但丁的蓝眼睛在昏暗的灯光里显得极为明亮,颜色像维吉尔年轻时最喜欢的外套。维吉尔的眼珠像是透明了似的,泛着浅淡的、灰色的、模糊的光。尼禄的眼睛垂下去,露出一副难以言喻的难过表情。他像只目睹了同伴被车轧死的小狗一样缩起一点身体,避开了他们的目光。他们三个人各自抱持着自己的沉默,在这片凝固了的空气里呆坐着。维吉尔听到他们的深长的呼吸声,在昏暗的空气里交错着,仿佛深夜里的海浪。
“你们可以住在我们这里。”尼禄沉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黑暗,他没去看维吉尔和但丁的脸,只是盯着虚空中的某一处说着。维吉尔看向他,他儿子的脸和耳根全红了。
“好主意,”但丁显示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正好可以弥补我和维吉小时候没住过孤儿院的遗憾。”父子俩同时瞪向他,尼禄的眼眶有点发红。但丁立刻收敛起了表情。“抱歉,”他说,“这是个烂笑话。”
“确实。”维吉尔立刻说道,但他却忍不住勾起了一点微笑。
姬莉叶的脸上半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尽管他们三人堪称唐突冒犯地从突然出现的传送门中鱼贯而出,但丁的手里甚至还拎着一兜水果和一盒沙拉。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熟过头的水果的甜腻味道,夹杂着遥远的红墓市的潮湿雨气。两个原本在地上扭打成一团的小孩子迅速地拉着手逃到她身后,像受惊了的兔子似的哆嗦着探出头来。
她露出微笑,挨个儿和他们打招呼,又问但丁是否需要把炖肉再加热一下。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她把餐盒从但丁手里接过来,领着他们到客厅坐下,又用三两句话把一直害怕又好奇地跟在他们身后的两个孩子哄去睡觉,接着,她让尼禄把她晚市上买的水果洗干净端去客厅,自己则将炖肉倒进玻璃大碗里,放入微波炉加热。
维吉尔和但丁在餐厅的椅子上正襟危坐,目光怔忪地看着这一切。他们的屁股挨上坐垫两分钟后,厨房里就传出了温暖的肉汤的香味。
“你都吃过晚饭了,”他小声地责备但丁,“你不应该故意麻烦他们。”
“我可是一点都没吃饱。”但丁也小声地反驳道,“那点东西喂鸟都不够。”
维吉尔皱皱眉,尼禄就在此时端着一大盘水果走了过来,盘子的边沿有水珠滑下来,滴在尼禄同样湿漉漉的手上。
他把盘子放下,坐在双胞胎旁边的小沙发上,小声地嘟囔起来。“姬莉叶一定有点生气了,她教了我六遍炖肉该怎么做,我却做得这么差,还带给你们吃。”
“没人会因为这种事生气的。”但丁忍不住笑起来。
维吉尔则猛然意识到:“这是你做的?”
尼禄的耳朵慢慢红起来,他低着头,几乎将脸藏在灯光的阴影里了。维吉尔有点好奇地探头看他,但丁则笑着揽住维吉尔,把他按回椅子上。
“你做什么?”他不明所以地问但丁,他的弟弟凑过去,在他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姬莉叶的呼唤声就在这时从厨房传来,尼禄像抓着狂奔中的公牛尾巴似的,一溜烟就逃到厨房去了。
维吉尔皱起眉,幻影剑从半空中浮现出来,抵住但丁的后脑勺。空气里的魔力波动起来,尼禄在厨房里大声地清嗓子:“别把血弄到沙发上!”维吉尔瞪着但丁,对方表现出一副全然无辜的样子,双手也收回去放在膝盖上,维吉尔只好不情愿地把幻影剑收了回来。
姬莉叶就在这时候端着一篮面包从厨房里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捧着那碗炖肉的尼禄。她用温和又不容置喙的语调指挥尼禄清理桌面、摆放餐具、拿酒,自己则又转身回了厨房,没一会,里面又飘出食物的香味来。
这回连但丁也有点坐不住了,他揉了揉自己的鼻尖,忍不住地往厨房的方向探身,又小声招唤尼禄,一面说着“我们吃不了这么多,别麻烦了,回去之后你爸一定会用幻影剑把我戳成喷泉的”,一面躲开维吉尔恼怒的肘击。
尼禄翻了个白眼,拿起一瓶白葡萄酒粗声粗气地问他现在要不要喝。但丁和维吉尔一起摇头,尼禄耳朵又红了,转身从冰箱里掏出两罐可乐放到他们面前,又匆忙跑去了厨房帮忙。
二氧化碳从开封了的易拉罐中缓慢流淌出来,带起持续不断的、爆裂的气泡,发出轻微的响声。维吉尔小心地晃了晃罐子,碳酸饮料发出了更大的悲鸣声。在他分神的当口,但丁已经灌完了一罐,不甚雅观地打了个嗝,他有点渴望地看着维吉尔手里那个,轻轻地蹭了蹭他兄弟的肩膀。维吉尔把易拉罐推给他,迟疑了片刻,在但丁伸手前又拿了回来。
“自己去拿,”他说,“这是给我的。”
但丁夸张地叹气,不情愿地起身往冰箱的方向走,用加了六个前缀的词组酸溜溜地形容尼禄和维吉尔的深挚感情。
维吉尔眨眨眼睛,面无表情地说道:“我们每天都互通讯息。”
但丁一下子不出声了。他坐回自己座位上,打开自己那罐,小口小口地啜饮起来。
半天,他才憋出一个词:“你们两个……”
“你又怎么了?”维吉尔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这句话的后续,不明所以地问但丁,“你们两个今天都怎么了?”
但丁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你甚至没存我的电话号码。”
“我当然有,”维吉尔说道,语调里仍然充斥着迷惑,在但丁想要反驳什么之前又补充道,“在二十年前你就给过我Devil May Cry的电话号码。”
但丁一下子闭了嘴。他倒回沙发上,咧开嘴笑了一声,又像之前一样一口气喝光了剩下的可乐。“你应该多来看看尼禄,”他说,忍不住又笑起来,“他和你不熟,又太想得到你的——”他停顿片刻,斟酌了一下词汇,又说道,“你的认可。”
维吉尔又露出那种茫然的神情,但这已多少带上了些假装的样态。但丁没看出来,或者是装作没看出来的样子,又接着说道:
“毕竟无论离得多远我们都血脉相连,这毫无疑问,但只有我们面对面坐着的时候,我们才是——”但丁的脸颊也罕见地红了一瞬,接着又迅速恢复如常,“家人。”
维吉尔猛地转过头看他。尼禄就在这时候端着最后一盆炖菜从厨房里出来了,蒸汽和炉火将他的脸颊熏得通红。
尼禄为他们准备了两间挨着的小房间,单人床旁边摆着桌椅,都被苫布盖着,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维吉尔还在床脚附近的地面上找到一些拖行的痕迹,尼禄为他们解释,这曾经是两个大孩子的房间,如今他们已经成年,带着自己的全部家当搬出去了。
而你也才二十多岁。维吉尔的话卡在喉咙里,又缓慢地蠕动回胃部,沉甸甸地坠着。
他们把苫布撤下来,尼禄抱起来送去地下室的仓库。维吉尔先向他的背影道晚安,又转头向但丁道晚安,对方愣了片刻,回了他一个飞吻,维吉尔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转身就甩上了门。
他坐到书桌旁,感觉有点口干舌燥。但他们刚用过晚餐,尼禄也没想到他们这些半魔会真的需要食物或者水。所以桌子上几乎空无一物,只留下一个被压得有点变形的金属小书架。书已经被前任主人清空了,只有一本福音书歪倒着栽在书架里。他拿起来翻了翻,一眼就看到斯巴达的名字,在他的意识反应过来之前,他的身体就已经先于意识啪地合上了这书。他没半点犹豫地摸索出自己的手机,又点开尼禄给他安装的电子书的软件,漫无目的地翻着。一种莫名的情绪渐渐侵袭着他,他花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悲痛,而是一种基于怜悯的厌恶。对斯巴达,对仍对斯巴达保有希望的信徒和被迫唱诵这些的孩子。他躺下来,想起自己来福图纳时应该比这房间前主人现在的年龄还要小,这种厌恶就变本加厉地在他身体里膨胀着,随着他的呼吸,在他胸口沉钝地盘踞着。
这时候他突然听见旁边墙壁上传来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他愣了一下,接着反应过来那应该是但丁把手机充电器插在墙壁插座上的声音,他就也效仿着对方,把手机充上电。对面窸窣的声音停下来了,过了一会,维吉尔的手机里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晚安,维吉。”
他忍不住露出一点微笑。他躺到床上,柔软的床垫和被子散发着洗衣粉的微弱的柠檬味道。他盯着那串号码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在犹豫着是否要将但丁的号码存入通讯录前,他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这串数字记下来了。
他没回这条短信,只是放下手机,把被子拉过头顶,迷迷糊糊地等待着睡意的降临。
突然,他听见但丁叫他名字的声音,隔着墙,变得遥远而隐约。他琢磨着要不要回应两声,结果这声音没一会就变得有点高亢,充斥着颤抖的欢愉。
这被子太厚了,他在这一刻意识到。又闷又热,沉重地压着他的胸腹,像茧一样地束缚着他,让他的脸颊通红,几乎喘不过气。他蜷缩着,感到福图纳的水汽从遥远的海岸线奔来,踏过退潮后灰白色的沙滩,踏过深夜无人的广场,踏过这间小房间陈旧的窗棂,一股脑地涌进他的床榻里,让他和他的被子也一起变得潮乎乎、湿漉漉地,随着但丁的呻吟辗转反侧、在他旖旎的梦里颤抖不止。
第二天他们俩的样子把尼禄吓了一跳,而姬莉叶看上去甚至有点尴尬,她在早餐时犹豫了好半天,才忍不住问出是否孩子们的旧房间让他们睡得不好。
维吉尔眨眨眼睛,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问。他身边的但丁颇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土豆泥。“我有点、”土豆泥把他的话语变得含混不清,成功地让尼禄的表情从震惊转为恼火,“我有点认床。”他咽下一口,又塞了另一口。
“你认床?”尼禄喃喃说道,“你他妈这两天都睡在帐篷里!”
维吉尔因尼禄的话而想到他和但丁曾经一起挤挨着睡帐篷的情景,但这一次他没法以审视一个兄弟的眼神去审视这一幕了,于是他连忙低下头去折磨自己盘子里的豆子。他感到但丁也和自己一样紧绷起来,在他身边辐射出难以忽视的热度。
这一幕反倒让维吉尔冷静下来,他停滞了片刻,然后舒展双腿,从面包篮里拿了一块面包,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提醒了我,我的弟弟用他无穷的人格魅力让我们装修的工期提前了,以至于今天开始就要封窗了。“
但丁惊呼一声,脸上的表情从恍然想起到后悔莫及,让维吉尔很是受用。
姬莉叶冲他们露出微笑,她的脸颊红红的,让这笑容变得更真挚,几乎就要感染维吉尔了。“这真好,“她说道,”我听尼禄说过你们在翻修你们的房子。“
“我们的?不,“维吉尔挑起一边眉毛,全然没意识到自己的话让房间里的气氛短暂地僵硬了起来,”斯巴达家是长子继承制,这宅子是我自己的。但丁得把委托金的一半交给我才能住进来。“
姬莉叶率先用笑声打破了这片沉寂,她用餐巾掩住一点嘴角,转而看向但丁:“但我们这里是完全的福利院,您随时都能免费住进来。“
但丁也笑起来,露出尖锐的一点犬齿,看起来几乎是年轻了:“如果时光倒流三十年,小姐,我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但我现在已经是可悲的成年人了,必须得付出点什么才能安心接受回报。“
维吉尔的目光在露着笑的两个人和全然放松下来了的尼禄之间梭巡着,也低下头来,把笑容藏进自己的沙拉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