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湿寒,冷雨落了许久,天空虽有些阴霾,展眼望去却辽阔无际,一望无垠的沙地,些许稀稀拉拉的荒草被马蹄践踏,化进泥土中融入湿润的泥沙里,蛰伏着等待下一个春季。
热闹的营帐里响起一阵阵喧嚣的哄笑,间杂着几声瘆人的惨叫,尖利的女子嘴里喊着什么听不懂的话语,什么东西啪嗒倒地的声响猛然一震,但那些兴奋激动的嚎叫着的人毫不在乎,屋子里不时传来呵斥声咒骂声,还有男人兴奋的哄笑声。
一群穿戴铠甲的粗犷的军汉们都在帐子在伸头探脑的,你推我我推你,急切的等待着,脸上挂着猥琐的笑。不一时里头出来一个人,边往外走边提裤子,一边胳膊上还挂着胸甲。
“嘿嘿嘿你不行啊老贾,脸上都挂彩了。”一个中年军汉形容瘦长,满面调笑。
那出来的汉子抬手摸摸脸上有些疼痛的地方,皱着眉唾了一口唾沫,愤愤的说:“这死娘们儿,蛮表子!还他娘的挺狠!”接着他舌头顶了顶腮,似乎回味了一下,又高兴起来,“嗨,老子也没吃亏,你们猜怎么着,还是个雏儿!”他哈哈大笑起来,那瘦长汉子听说,骂道:“去你的,真让你们几个王八捡了个便宜!老子也去!”
外头几个呼啦啦掀起帘子,都钻进了帐篷,入内便看到让人血脉喷张的画面,几个年轻的蛮族女子个个衣衫凌乱,下半身都是光着的,面貌虽然带着异族特点,倒是一个赛一个漂亮,被几个军汉按着手脚,胸口大敞着,身上都带着几个牙印和红痕,唇角也带着血,像被热水烫着的猫似的扑腾个不停,但不论怎么扑腾,都逃不开那些汉子的手,没往外爬几步,又被拽了回去,身上耸动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咒骂,挣扎,逃脱,一切都是无用的,最开始她们还有力气扑腾几下,到后来就渐渐安静了下去。
外头稀稀拉拉的冰凌子还在下着。
隔的不远的大帐里也挤满了人,最中间笼着火盆,两边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将领,都是些沙场上下来的硬汉子,身上的衣裳穿的得有十来天也难得洗一回,被屋子里的热气一熏,汗味,馊味,头油味,血腥味,还混合着一股脚臭味,连案子上食物的香味都被盖过去了,空气可以说的上污浊,不过这会儿没人注意这个,他们的目光都被营帐中间的人吸引过去了。
一个大概十几岁的少年跌坐在地上,只见他一身赤红滚白边狐裘,领口一圈白绒绒的风毛裹得严严实实,镶嵌着红宝和绿松石的腰带彰显出他出身不凡,还叮叮当当的带着一串玉饰,脚上踩着精致的鹿皮靴子,火盆中的橘光映着他洁白的面孔,衬得他肤若细瓷。
他一看就是被娇养长大的孩子,面上没有北地人常有的红晕和棕色斑点,反而面色莹白,气血红润,按着地面的两只手,十指纤纤,细腻柔嫩,一看就是没有吃过苦头吹过风沙的娇嫩模样。
最先开口的是坐在最上头的萧洵,他一手支着下巴,目光紧紧盯着那瑟缩着的身影,上上下下扫视了半天,才勾起嘴角懒洋洋的开口:“你们说,摩罗王那老小子,长的跟个水缸似的,怎么能生出这么秀丽的儿子来?”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纷纷附和着说:“是啊是啊,真是不可思议,这小子活像个大姑娘!哈哈哈哈……”
“听说他娘是呼延部的公主,以前被人们称作草原明珠……”
“这小脸蛋,卖到大都的宝香楼也得值不少金子!”
…………
一道道目光有如刀剑般深深的刺入皮肉之中,跌坐在营帐中的就是摩罗部送去大靖的质子摩罗·宝音,他是摩罗王心爱的小儿子,也是呼延王疼爱的外孙。
仿佛被吓坏了,鹌鹑一样不声不响,他垂着脑袋躲避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但有一人的目光太过凌厉,让他感到一种针扎般的压迫感,他偷偷觑了一眼最上头的人,又慌忙低头掩饰。
高大的男子伸直胳膊,站起来扭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他倏忽大步走向中间地平,穿着铠甲的身体蹲不下去,他索性曲一膝半跪着矮下身子,伸手抬起面前人的脸,正对上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小鹿一般灵动,含着泪的一双眼睛。
摩罗·宝音被他惊吓住,双手本能的攥着他的手臂,想躲开他的手,但只被他狠狠地捏紧了脸颊,一张脸被左右摆动了几下,仿佛牧民查看牲畜一般,萧洵看了看他的面皮哼笑出声:“他哪里像是阿日善的儿子,我看倒像是本王的儿子!”
帐子里顿时响起热烈的哄笑声,旁边的刀疤脸汉子一手端着酒杯捧了一句:“王爷还别说,您这一说啊,还真有点像!”
“是啊是啊,真要是咱们王爷的儿子,还不美死他了,小蛮鞑子!”
“哈哈哈哈……”
萧洵摸小狗一样顺了顺他的头发,手指触碰到的发丝出奇的柔顺,像上好的绸缎,凉丝丝滑溜溜,他下意识的搓了搓指尖。原本想羞辱这质子一番,他娘的,打了这一仗,又死了多少大靖的好儿郎!国帑钱粮耗费巨大,这些蛮鞑子们,老实不了多久,每年都要搞出点事来,边境多少年来战火难平,为了那些填在战场上的弟兄,他也不打算放过这小鞑子!
可是这人吧,年纪没多大,脸孔长的又嫩,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就是个半大的孩子,看起来还是个胆小怕事没出息的,刚进营里不肯跪,被单雄冲着膝盖窝踹了一脚,往前一扑便噗通跪坐在地上了,他若是口里硬几句,没准还能顺带教训教训他,偏偏送来的质子还真是个怂的,从进了这军营就一声没敢吭,挨了踹也只是害怕的瑟缩着,一句话也不敢说,欺负他跟欺负个孩子有什么区别,萧洵感到意兴阑珊。
吩咐手下人把他捆了手脚扔到角落,便招呼着其他人赶紧吃喝,今日好好休息,备好精神明天就拔营,他们奉旨还要回北境边防线驻守。
夜深时分,其余人都陆陆续续告辞回去了,几个杂役兵忙着收拾那些残羹冷炙,顺带把矮几都抬出去。这营帐立时就显得宽阔起来,萧洵等人都走远了,才吩咐单雄把挡风帘掀开,散散这屋里的浊气。
单雄原本以为他没有察觉这屋里的味道,看来他并不是没有嗅觉,只是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要是他一个统帅因为一点小事对下属们表示出嫌弃的意思,岂不是会伤了这些随他出生入死的汉子们的面子,他不愿这么做,所以即使已经快背过气了,还是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没有露出一丝端倪。
萧洵捏捏鼻梁,让单雄也早点回去休息:“外头有值夜巡逻的士兵,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要拔营。”
单雄行了礼,刚想退下,忽然想起一事,“主子,那个,那个质子怎么办?”他眼睛往后瞟了一眼,透过帘子只看到地上一双被粗麻绳捆住的脚。
萧洵扯了扯嘴角,“不用管他,你去吧。”
单雄皱了皱眉:“主子,毕竟是异族,还是防备着点好,不如我派人把他另外看管起来?”
萧洵起身往里走,声音有点含糊的调笑:“你怕什么?这小蛮子能把我怎么着,我倒想看看。”
摩罗·宝音倚靠在营帐的一角,双手被绑的结结实实,两只脚也被捆上了,他余光瞥见有人往这边来,立马紧张的瞪大眼睛,咽了咽喉咙,不知会遭到何种羞辱,受惊的小马一般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谁知那人仿佛没看到他一样,趴倒在床铺上便不动弹了。营帐外呼呼的风声刮过帐子,这一处却寂静起来,不一时甚至能听到床上的人沉沉的呼吸声,大概是睡熟了。
摩罗·宝音这时候才敢疲惫的闭上眼睛,仿佛倦鸟长途跋涉以后才终于得以歇息片刻,立在高高的树枝上。那种紧绷感微微散去,手心的汗有些粘腻,动动手腕只传来一阵摩擦的痛楚,麻绳绑的太紧,他有些疼痛也有些麻木。折腾了一天又渴又饿又累,但显然没人在乎这一点。
原本以为自己不会睡去,但下半夜还是朦胧了起来,肩膀倚着床脚,头歪着靠在肩上,黑色的发凌乱蜿蜒在地面,额角细细的眉毛由眉骨到眼眶,覆盖着细长挺拔的鼻梁,不一会儿眼皮便沉重的阖上了。
北境驻守的十万骑兵,死伤过万,萧洵在边防线上留了两万守备军,其余人等各自回到原先的驻扎地。牺牲的兄弟朝廷要慰问家里,向朝廷要抚恤银子,受伤的也要尽快集中在一块,方便寻医问药也方便照顾,此次战功彪炳的几个将领要上书给他们请赏,萧洵满心的心事,实在等不及护卫队护送,嫌弃大部队的脚程太慢。
一大早他就带着自己的亲卫队率先出发,骑着从战场上下来的神骏,一行十几人一路扬鞭策马,恣意飞扬,好似将那满身的血腥气都跑散在狂风大雨之中,只留下一个潇洒恣意,风流不羁的背影。
积水里倒映着路旁的枯草衰杨,雨滴晃动着平静的水面,忽然远处传来隆隆的声响,那声音好似闷雷滚动越来越近,紧接着一队漆黑的身影如同离弦的利剑般飞来,奔腾的马蹄踏碎了水面,扬起水花飞溅。
这堆人里只有一个身影例外,他看起来比不上其他人强壮结实,从马上下来时腿脚都有些不稳,虽然竭力掩饰,脚步仍然有些虚浮。
那些高大的男子从马上下来,为首的男人说了几句话,其他人立刻分工明确的散开去。
摩罗·宝音蹒跚着缓缓抬腿踏进破败庙门,前边进来的男人已经坐在那里看属下用稻草拢起了一簇火,他伸手蛮横的拽过破旧供桌上的桌布,团了团扔进火里,稻草一点燃,很快就劈哩叭啦的烧没了,男人指挥手下人把那供桌放倒,劈成几段,毕竟这里也没有干燥的木头,只能拿它凑数。
摩罗·宝音抬起湿淋淋的手指解开下巴上的绳结,摘下了头上的帷帽,露出一张苍白的被雨水浸湿的脸。他眉目间的绮丽被憔悴掩盖,反而透着一股易碎的玉石般的冷冽。
“你亵渎神佛,不怕遭报应吗?”他话是如此说,但浑身的冰冷寒气还是让他不由自主的靠近那火堆。伸出的手指被火苗烘热,哆嗦的手指一点点的恢复原本的体温。
“呵,我当你是个哑巴呢,原来会说话。神佛在哪里?你叫他出来,我看一看。”萧洵扯起一个满不在乎的笑容,也岔着两条长腿,靠近火堆烘着手,“你小小年纪,还信这些啊?假如这世上真的有神佛,显显灵就能救千万百姓,那这世上哪还有生灵涂炭,哪还有灾难苦厄?”
见他说出这些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话来,摩罗·宝音瞠目结舌,不能理解,他听闻中原人是很信神佛的,中原也多的是寺院庙宇。怎么这人似乎跟他听闻的那些中原人不一样。
那人突然用手指掐着宝音的脸,强迫他与之目光相对,强硬的命令道:“再说句话来听听。”
强劲的手摆脱不开,宝音触疼,攥着他的手腕无奈的问:“说什么?”
萧洵这才松开他,又往火里扔进一些干草,让火烧的更旺一些,目光锐利的盯着他的脸,“你一个北地蛮族,怎么汉话说的这么好?”
宝音揉着疼痛的脸颊,有些屈辱的挪动身子离他远了一些。低声辩解道:“我才不是蛮族,我会读书会写字,还会算数呢。”
萧洵见他孩子气的捂着脸,似乎害怕他再伸手,忍不住笑了:“哟呵,看不出来你这么厉害啊。”
单雄捧着水袋和一些干粮肉干之类的熟食过来了,萧洵把那饼插在树枝上靠着火堆烤着,拿起肉干嚼了起来,他一向不挑食,在大都里山珍海味可以吃,到了战场上行军打仗的时候,也和其他普通士兵一样啃干粮。
单雄一来那小孩就不吭声了,似乎还记着他被踹的那一脚,抱着肩膀看萧洵吃喝。看他脸色苍白,精神似乎也不大好,活像只病猫似的,他突然想起一事,问单雄:“哎,这两天你给他吃什么了没有?”
单雄一愣,摇了摇头:“主子没说话,属下怎敢擅自决定。”
萧洵回首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扬眉骂道:“我说呢,这人看着怎么有气无力的,合着两天没吃没喝了,回头不到大都人就给饿死了,那这质子还有何用?”
他撕下一大块肉干,扔到摩罗·宝音的身上逗他:“吃吧吃吧,娇滴滴的别再给饿死了。”
宝音肚中十分饥饿,但渴是比饿更迫切的事情,得知萧洵并没有饿死他的打算,遂大着胆子问道:“能给我一点水喝吗?”咽了咽喉咙又补上一句:“两天没喝水了。”
萧洵拽过水袋扔给他,宝音没接住,掉落在脚边,忙拾起来迫不及待打开塞子便仰脖喝起来。他嘴唇并不触碰到水袋,只凌空慢慢向口里倒一点,即使口渴难耐,仍旧一小口一小口的咽,一口气喝了大半,这才喘着气合上塞子递还给萧洵。
胃里火烧般的感觉稍微缓解了一点,他这才慢条斯理的将刚才拿到的肉干撕成小块。风干的肉很是坚韧,他往常几乎不食用这类东西,但也知道自己现在没得挑拣的余地,勉强塞了一小口,在口腔里慢慢嚼着。
萧洵盯着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心里纳闷,这小子怎么看着比他这个王爷还讲究,那动作叫一个优雅,神态叫一个从容,配上他那张脸,哪里像是化外蛮夷。
宝音勉强自己咽了几口,本来非常饥饿,谁知竟然吃不下去,他从怀里拿出帕子把余下的肉干包了起来仍旧揣到怀里。
萧洵冷眼瞅见了,皱着眉说道:“你放心吃你的,就那么一点吃的,还值当藏起来啊?”
宝音愣了愣,低声说:“我吃不下了,留着饿了再吃。”
萧洵皱眉,把火堆上烤好的饼子掰了一半递给他,恶声恶气的说:“快吃,吃饱了睡觉。”
宝音茫然的接过热乎乎的饼,被烫的手指一缩,那饼就滚到了地上,他低头看看饼忙要去捡起来,刚碰到又被烫了一下,缩回手指摸着耳垂,忐忑的看了萧洵一眼,害怕他以为自己是故意扔掉的,谁知那人看也没看他一眼,利落的把饼拿回去吹了吹就扔给了单雄。
宝音知道自己没得吃了,皱皱鼻子嗅着空气中烤饼的香味,抱着肩膀下巴搁在蜷起来的膝盖上。他歪着头坐在暖和的火堆旁,昏昏然几乎要睡过去,鼻尖一热,热气蒸腾起谷香,微微睁开眼睛就看到了热腾腾的烤饼在自己鼻子底下晃,他迷糊的接过来放进怀里,搂着热乎乎的烤饼睡着了。
这座破败的庙宇四处漏风,可也总比露宿野地要好的多,十几个近卫吃好喝好各自找好休息的角落,三三两两的扎堆闭目休息了,中间留下一大片空地给萧洵他们,地上铺着干草,宝音睡着后倒在了一边,惊醒了一瞬却没打扰到他的睡眠,眼皮挣扎了两下又沉重的合上了,蜷缩成一团睡的很熟。
萧洵把身上的大氅解开,铺到地面上隔离地上的寒气,他也闭眼躺倒,双手枕在脑后,单雄也在离火堆不远的地方倚着佛像底座的石台抱着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