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宿洁家原本不在我的计划之内。
洗的衣服还没收,分开种类的垃圾究竟是哪几天扔也没搞明白。剩饭厨余不及时清理很快会散发馊腐的味道,窗户敞开整晚第二天大概率会在窗台甚至地板上发现一堆灰土。
即使再不情愿做家务,脑子里储存的不知来自哪里的常识会提示我至少要做基础的自理工作。
“那些明天阿姨会教你的。”伊世蹲在我面前,背后是刚刚对她耳语过的洁世一。她温柔地拉着我的手,“白天发生了那种事……小世很害怕哦?知夏留下来陪他好吗?”
虽然大概率是骗老师的离谱谎言让他们误会了什么,作为正直的好孩子应该立刻澄清并回家自食其力……
“好吗?”伊世捏了捏我的手。
报告组织!我根本顶不住!
唉。不敢相信。英明如我,居然也有色令智昏的一天。洁家温馨包容、自成一体的幸福氛围恐怖如斯,生猛如同刮骨剃刀,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等我神志清醒时,已经躺在伊世铺好的备用被褥里了。
我穿着洁世一的旧衣服睡他的床,只差改个姓氏是不是就能变成异父异母的亲姐妹。
“宝贝们,晚安啦。不要聊太晚哦?明天还要出门。”她俯身在我和洁世一脸上一人亲了一口。
她叫我宝贝哎。
我空虚又满足地望着关灯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总算明白洁世一身上的魅魔血统是随了谁。
……她给我晚安吻、还叫我宝贝哎。哪怕她让我做小三,我也只能答应了。
我翻来覆去、覆去翻来。洁世一用困倦的鼻音问我睡不着吗?我说是的。他好像从被窝里伸出了手,我摸索着抓住黑漆漆的影子,按着他的掌心捏。他被痒意激得轻轻地笑,还好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脸不红心不跳,隔着被子一头拱在他身上。洁世一把两只手都伸出来,拍了拍我的后背。
“よしよし。”他哄我睡觉。
……他蛮擅长这个的。
如果洁世一情绪稳定些,说不定是做模范幼师的料子。
我把自己摊平在床,决定睡不着也不要吵他。上课时用怕黑怕孤独这种好理解的方式对老师编造了失眠的理由,但我并不怕黑也不怕孤独,身边躺个人反而睡得不踏实,总有种说不定哪次翻身就会把同学压扁的警惕感,不如被两个人挤在一起。所以确认他睡熟之后,我拖着自己的被子铺到了地板上。即使已经和父母分开睡,洁世一房间的地面上依然铺着爬行垫防止磕碰和坠床,足够隔绝地板的冷意。我把自己卷成紫菜包饭,清醒地闭上眼睛。
眼睑外突然间变得明亮,仿佛房间里陡然照进了刺眼的强光。
怎么没听到开灯的声音?
我试着抬起手。身体外面裹有一层包盛温水的膜,留有足够动作的空间,触感好似磨砂玻璃般细腻地粗糙,被指尖顶起时发出柔闷的碎响。是类纸的塑料制品?
睁开眼的世界也泡在水里。隔着略微浑浊的液体,羊膜般半透明的袋子上有一条闭合的拉链,内部没有找到拉锁。滑腻的液体没有味道,充满口鼻也毫无窒息的感觉。太阳穴和腰腹两侧都缠绕着什么东西,我扭曲姿势刚摸索了没两下,水中就响起夹着浓重杂音的电子女声。
“……拟中断。腹腔固定器断离,已停止治疗工作。重复。麻醉模拟中断。请受试对象稳定躯体,采取平躺姿势,保持头部正面向上、肩膀与手臂在标示位置。”
预先录好的警告重复播放个不停,我权当没听见,继续把乱七八糟的接线扯得更乱,直到录音被切断,换成人的声音。
“停下。”夹在电流里、雌雄莫辨的嗓音见我依然无视,说道:“想把大脑搅烂你就扯。”
怎么不早说。怪不得头有点疼。
我停住手,但对方没有停止训话,“一小时四十六分钟。足够已经确定配对的恋人执行完毕两到三次行为。你的脑波反馈依然没有任何高峰。”
本来我也不是自愿进来……哦,算是一半自愿的吧。但非自主的生理活动,我确实控制不了。这些负责人比我更清楚。
张口解释也会被充满维生舱的环境液吞没,所以我只是侧过头向脑袋边上运行灯闪烁、黑色细棒状的的生命体征探测仪无声地提了提嘴角以示嘲讽。
喇叭里接着传出他人听不清的低声报告以及窸窸窣窣的纸页翻动声。环境液的高度开始下降,温度适宜的空气从气窗灌入。重新用肺呼吸是件有点累的事情,膈肌休息得太久,每喘一口气都在胸腹间带起一阵残酷的剧痛。
“……你无意识筛选的模拟者是深发色男性。”负责人换了个更有指向性的问题,“不是说喜欢发色鲜艳的么?”
我确实喜欢啊。一直在提交的偏好资料上选的人种也是红头发的。深层的心理因素,不应该交给你们解释么?
“他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
撑住随着液态内容物减少而塌陷下来的生物膜,我艰难地咳嗽几声才说出来话:“……我记不住。”
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由于技术限制,模拟疗法并不能对受试者与外部数据库结合后产生的庞大生物信号进行具体且及时的人工操作;治疗产生的过量信息也很难在短时间内被大脑整合,为了防止精神分裂,不会开放模拟时期的记忆给受试者。这些应该是模拟治疗的基础条款,连我这只小白鼠都有被告知。
外面的研究员大概也在对他解释这件事。几秒后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多半是话筒被打飞了出去,我只来得及听清一句愤怒的“没有时间浪费”,后面全都变成了尖锐的忙音。
“…no time……to waste?哈哈、咳咳。”我纯属犯贱地慢声重复,把自己疼得不轻。捡起话筒的人等我呼吸平复,才用冷淡的女性声音说:“请放下手臂,回到正常体位,生物膜不会影响呼吸与发声。环境液更换还需要几分钟,这期间我会向您询问几个问题,请配合回答。”
“问题一。我是谁?”
“我不记得了。”
“问题二。您的名字是?”
“Chika Yang。”
“问题三。您上一次配对者的发色、瞳色、身高是?”
我想了一会儿:“红色、蓝色、5’9”。”
“……”
“错了吗?”我问。
“正确答案为‘红色、灰色、6’2”’。”喇叭说,“我们没有为您匹配过六英尺以下的对象。”
我试图从半透明的生物膜内分辨出外面围着维生舱的人,漫不经心地回答:“嗯……是啊。‘我喜欢强壮的类型’嘛。”
喇叭关闭,电流滋滋的响声彻底消失。隔膜外的黑影人头攒动,聚在一起摆动又散开消失。唯一留在强光照射下的那条黑影,尖端被维生舱弧形的外壁拉得十分细长,大约是手臂的部位,慢条斯理地抬起话筒。
她站到离我最近的位置。比起刚才那个歇斯底里,这位更像负责人。
“依据治疗目的,我们对您模拟状态中的激素水平进行了超过现行医疗标准的调整,但持续检测得到的脑波反馈并不理想。后续这点会逐渐修正。配对是双方的问题,我们也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试图对与您相接的数据库模块进行了加速性质的干扰,遗憾……没能……控制……得到有效……”
过滤后的冰冷液体流淌回这具被探测仪器填得半满的维生舱。环境液更换即将结束。紧贴皮肤的生物膜随之鼓起、饱胀,如同重新注入羊水的羊膜,要将内里的胚胎从外部的世界包裹回母体。
我侧过头,试着用一只耳朵在水面上听清喇叭中的话。
“……如果您……过程发生了任何影响配对的异常的……脱离模拟,回到现实……记得脱离的方法吗?”
维生舱外的身影隔着重重遮挡愈发遥远。
“记得。”我在口鼻淹没之前说。
“那就好。”
裹挟在仪器运行嗡鸣中的嗓音柔和下来。
她似乎把手掌按到了我脸颊边的玻璃上。这一块阴影没有变形。
“……接下来……细节调整……要睡很久了。”
麻醉的效力发作后确实有点困。
我闭上眼睛。
砰。
有点弹性、重量又大的东西砸到身上,睁眼之前我条件反射地一把抱住、翻身压在下面。
唔诶?它发出压抑的惊呼。
好像是个人。我困得睁不开眼睛,把对方的两条胳膊压制到头顶,再用另一只手确认这人身上是否携带刀具。薄衣服下什么也没有,肚子按着像软绵绵的一包水。威胁程度打个零吧。我把他往旁边一塞,重新躺回了被窝里。
天大地大,睡觉最大。
“…………”
吹在脖子旁边的呼吸气流乱糟糟地持续了好一阵,又突兀地停止。成团的温暖凑近,有人在捏我的脸。说不上是好奇还是泄愤,指节间是想使力又不愿掐下去的感觉,很快又变成戳弄。
打扰我睡觉是死罪,下一次手指抵到嘴唇上时,我开口用门牙叼住了他的指尖。
咿啊……只有小宝宝才咬人……
他这样说。但我■■岁怎么不能算小婴儿,我心理年龄永远■■当然是……
……嗯?我几岁来着?
“快起床嘛ちかちゃん。”
说话的孩子有细嫩饱满的脸颊,和一双深蓝如夜的眼睛。
我松开嘴。
他的瞳色是不是应该更……灰一些?
掌边的睫毛轻柔地扫动着。
他看向我,“诶?我的眼睛、颜色变了吗?”
我用双手把他的头摆得更正,从瞳孔的纹路到睫毛的密度都端详了一遍,“……我不记得了。”
年龄和样貌都对不上。但是记忆里的人是谁,我完全想不起来。连这个人是谁,我也不知道。
“你是谁呀?在这里做什么?”我自认非常友好地问。
脸颊圆滚滚的小男孩愣住了。他长久地看着我审视的神色,猝不及防地狠狠摔了一跤似的,肉眼可见地委屈起来。
“ちか…ちゃん?”他说着,声音变得颤颤巍巍,泪水也在眼眶里颤颤巍巍地打转。泛红的眼眶和鼻尖点缀在肉乎乎的白嫩脸颊上非常惹人怜爱,可惜我是个对儿童冷酷无情无义无感的无趣成年人。
“别哭呀。爱哭的孩子会吸引来裂口男,然后被抓走强迫贷款买房买车整容,从此失去梦想、陷入月供地狱的。”
我笑眯眯地警告他,左右巡视了一番这个陌生的房间,从被子堆里爬起身。我们两个在床和玩具柜的夹缝之中,我变得好矮,手使不上力气,爬了两次床都滑回原位,只好跌坐在要哭不哭的小男孩腿上思考人生:身体型号不太对啊。
而且,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
我是……
“哇啊啊啊!!”
爆发开的哭声把我吓了一大跳,懵逼地看着他。
怎么就哭了呢?没挨骂没挨打的,小小年纪就这么自由,他家里人知道吗?
眼看他声嘶力竭地快喘不上气了,我为难地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肩膀:“喂。……别哭了啦?”
没办法,我真的不擅长应付小孩子。感觉和成人完全不是一种生物。他们更像是野蛮残忍的小天使。
陌生的孩子闭上嘴。他看一眼我没收回来的食指,又看一眼我的表情。
“——呜啊啊啊啊啊!!!”
嚎的声音更大了!!魔音贯耳!!为什么啊、どうして、Why do you do this to me?!
救救我!!!有没有天降金牌幼师之类的神仙来救救我!
祈祷五秒,没有神仙来。我在绝望之中伸出手去,合上他的下巴。他被迫哽住、抽噎着打嗝,满含泪水的眼睛睁得滚圆,里面装足几乎快溢出来的不可置信。
不知为何,比起控诉和委屈,这眼神更要看得我坐立不安。我不敢和他对视,望望天花板又望望地面,小孩子柔嫩的喉管和唇瓣在掌心下激烈地震颤。此时再松手,以我的水平绝无哄好的可能,我把心一横:“……小弟弟你听我说!上帝为你合上一张嘴,就会替你打开另一张嘴。既然你现在不能张嘴,那就我替你张吧。”
“姐姐唱歌给你听。”我说。
清了清嗓子,我张开嘴:“涙よりも ……優しい歌を,かなしみより 、そのぬくもりを……”
他不哭了。
他眼里的神色从一种震惊变为另一种震惊,我手下柔软的颚肉从一种颤抖化为另一种颤抖。
他在努力憋笑。
没错。我知道自己唱歌走调还找不到节奏。没有音乐天赋的人是这样子的。
“……ゆっくりでも、近づけるかな,夢のカケラ…大好きな人……”
小孩儿的注意力原来这么好转移。既然他不哭了,我也唱得没那么紧迫了,尽力声情并茂地演唱:“思い描いた,愛のカタチは,ずっとずっと、探しつづけて~”
事实证明,小丑确实是某种程度上最重要的马戏之王。他后来的眼泪几乎全是笑出来的。
放任他抱着笑得发痛的肚子在地铺里缩成一团,我终于顺利地逃脱被窝的蛊惑,在陌生的房间里找到纸抽,擦干净手。正打算回身把那小子也拉起来抹几把脸,我突然惊悚地发现房间的门是打开的。
一男一女摞在门框边,明明门开着,却像是在偷听一样把身体藏在墙后面。如果说是偷听,两个人又笑得坦然,弯起来的眼角眉梢都无比慈祥,充满爱意地望着我们。
外貌目测是他的父母。他们肯定听到了。
纸抽盒从我手中滑落在地。
我的尊严,我的人格,我的一些美好品质……都飞走了。我疑似失去所有力气和手段,真正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如同水中的一幅倒影,翻腾起光影斑驳的纹样。
尴尬到极点,原来会出现幻觉吗……?
用力摇了摇头再去看,被漩涡搅碎的色块已经规规整整地重新组合成环境与人物。伊世正半蹲在地,笑眯眯地搂着洁世一的肩膀说着什么,一只手用毛巾给他擦脸;一生叔叔也笑眯眯,他递给我一杯温水,说里面加了蜂蜜,对喉咙有好处。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我还是道过谢接来喝了一口,发现蜂蜜的味道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我很慢地喝着蜂蜜水,试图把停留在昨晚入睡前的记忆和眼前的场景联系起来。
大记忆恢复术启动!……大记忆恢复术失败。
我一点也想不起我到底是怎么醒的。
洁世一向我跑过来。他明显很开心,脸笑得红彤彤的,拉住我的手时却又像是不小心看过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那样稍微不好意思地瞄我。
“我今天会去参加足球训练!”他说着声音低下去,脸却凑近了,很是期盼的样子,“……你要来看吗?”
大家都在笑的时候,即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要微笑就好了吧。
于是我回以微笑,伸出手去。洁世一似乎想躲,却还是站在原地任我抻平他凌乱潮湿的睡衣领子。
我说:“当然好呀。”
嗯。
既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我还是不知道的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