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我不是个擅长体育运动的人。
并非是说会被体育测试的标准难住，而是当代的体育项目大都需要人和人之间的配合与默契。比起在固定场地里做重复无止境的练习，我更喜欢在有点新鲜感的地方上树下河……我为什么会喜欢上树下河？我之前难道是野人吗？
总之，野人或许会抓野蛇野虫，但不太可能有野球追。当洁世一参加的足球训练班的教练把足球递向我的时候，我只能说：“我不会。”
“试一试嘛！大家一开始都不会！”还很年轻的教练脸上是被迫挤出来的慈祥和一点不太明显的紧张，“而且你好像很喜欢足球。”
我骑在拦网顶端，看了眼球场边面目瞪口呆的小朋友和球场内外紧张地围过来的大人。刚刚还在和训练班同学一同玩足球版抓尾巴的洁世一也停了下来望着这边。游戏还没结束，同伴却被其他东西吸引了目光，他的队友也只好跟着看过来，纷纷睁大眼睛。场地中间又多了一群仰头的小企鹅。如果不是洁世一的位置从场边看总被挡住，我也懒得爬这么高，现在倒是骑虎难下了。
“我只是想看清楚一点。”我把两条腿都翻进拦网内侧，坐在铁条上对正下方举着球的教练解释，“我没打算闯进来的。”
他踢开拦网周围的训练器材，如临大敌地盯着我连连点头：“我知道、我明白。”
糊弄小孩儿呢？
我说：“你想让我下去，就得保证不赶我出去。”
他抬起眉毛不说话，于是我把伸下去的腿又收了回来。
“你想翻墙进来又不被赶走，就要和我学踢球。”年轻的教练说。
“我没钱交学费。我还没搞明白信用卡是怎么用的。”我诚实地拒绝他，并准备翻回外面去。旁边匆匆赶来的洁世一的教练生气地用胳膊肘在背后怼了他一下。这套动作很是迅速隐蔽，可惜高度让我看得一清二楚。我顺着两个教练的意思转身面向球场内，对这个面露忧色的中年人安抚地笑了笑。
“反正是我家开的，不用你交学费、哎呦！”年轻教练在痛击下松开手，足球落到地上。它正好滚到了器材被踢开的空档处，我估摸了一下高度和位置，放开手指向下滑了一点，才在一片稚嫩的惊呼声中转身跳出去，差不多落在球滚过的轨迹上。
双腿隐隐发麻，但小孩子的身体重量轻、心率快、筋脉柔软，那只是一过性的麻痹，即使是成年人要伤筋动骨的高度，用上肢辅助落地的下一秒就能轻松站起来。我拍拍手掌和膝盖，看向两个陷入沉默的成年人，“免费教我吗？”
足球被放到我手里的时候，几堆小朋友都被各自的教练催促着散开了，剩下洁世一在看我。他脸上的表情除了因担忧我摔成饼而生的恐惧，多少有些预料之中的麻木，见到高空落体表演也没有和同伴一样被吓得出声。毕竟逃学那天我就是原样这么教他从墙上跳下来。即便幼稚园那堵墙要矮得多，最后他也是被我又拖又抱地接下来的。他没有受伤，但短时间内大概都不想接触任何攀爬项目了。
我对他摇摇头，指向他身后的同学示意他继续上课，再把手里的足球放到地上。这只球半新不旧，橘白间色的五边形接缝处起了一些细小的毛刺，拿在手里比视觉更轻盈，型号似乎要比洁世一他们用的那个大一点。
年轻的教练问我，想要玩怎样的球。
说得好像我会踢一样。
“别这么冷淡嘛。”他不以为意地笑，“那么，就玩你一直在看的那个如何？你想做攻方还是守方？”
是“那个游戏”还是“那个人”，他并没有说清楚。大概在我看洁世一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我了，毕竟他是第一个发现我爬上拦网的人，却不是第一个被我吓出声的人。
这种不会对我所作所为一惊一乍的大人我还是很珍惜的。于是我认真考虑了一番：成年人手长脚长，距离争夺上我不可能赢，只有在被让着的情况下打突袭。让球跟着自己脚踝走的技术，连那些受过训练的孩子都做得磕磕绊绊，凭我就更不要指望，控制住方向都不一定。
让人不快的差距。
“赢了有奖励、输了有惩罚吗？”我问。
“那要看你能赢几球了。”他很狡猾。
“一球都不可能吧。”我不太愿意。
“只一球也行。”他让步。
教练和我一同站在球场的角落。他等在我面前，等得很有耐心。之前他在场边整理器材，没有带任何孩子，穿的是休闲装和皮鞋。如果不是今天上午没有轮班，就是没有执教的资历。但他笑眯眯地踩着球的样子，宛若这颗球是他腿脚的延伸。他要从我脚下抢球，也许不会比用手拿筷子吃饭更难。
所以我对他说：“我来抢。”
他答应了，对我解释规则：不能用手碰球，其余随我怎么抢。他随手抓了条带号码的球衣塞在腰带里来带球，如果他把球踢进定位盘表示的球门里就是我输了，而我在那之前抢走球或者揪走他的球衣尾巴则赢。
游戏开始前，他先退出去了很远的距离。他告诉我足球场是长一百米宽五十米的场地，我没产生什么空间上的概念，只觉得哪怕是一个边沿的角落，也足够这个成年人在视野里显得形单影只。其他学员都在更远的地方围着教练做些拉伸或练习，连洁世一刚刚做的训练其实也要三个人，我们一大一小、一双皮鞋一双普通运动鞋地站在这里果然突兀又奇怪。我看看他屁股后面挂的“尾巴”、他的动作、足球还有球门：身后的两枚定位盘算是憋屈地横在墙壁前面的位置，他摆放时为我空出了充分的追逐距离，却没给虚拟的球门留多少余裕。
这个人果然没打算认真。
我没再和他说话，向前跑了几步，保持在我觉得方便的位置。年轻的教练弯下腰，球在他沾了灰的皮鞋尖下微微压扁。他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没有提示开始，肩膀突然斜向侧前方顶了出去。亮色的球同时轻捷迅速地离开了他。他展开手臂和步子，堪称夸张地迈了出去。他瞬间就会追上滚动的球，但他已经和球之间拉开了一点距离，对我来说，只要有这么一点就够了。过大的体型差距让我很难拿住球，也让我轻易地钻过成年人抬起的臂展，伸手抓他的尾巴。他从我假装出抢球的表象中极快地反应过来、回身让开，我只好退回原位拦在他前面。
只差一点。
球再次回到他脚下。他用皮鞋在草坪上碾了碾它，调整身体姿势，表情是惊讶和感到有趣的愉快。我完全愉快不起来。我拦在他面前，两个人回到最初的势态，可他已经离定位盘球门近了一大截。
“哎。你做的很好了，不要摆出这样皱巴巴的脸嘛。”他很高兴地说。
哎。怎么没有雷来劈这个以大欺小的家伙，最好把他的头发劈得炸成团。我特别不高兴地想。
二次启动他加快了速度。仅存的分寸让他顾忌着不要撞我，不然我当场就能飞出去。既然他愿意躲着我，我的动作余地就多了。他的步子很大，我勉强跟得上，他对此似乎很感兴趣，把我遛来遛去。我真心觉得人有一双眼睛实在不够用。重点当然是球，但是追着球就看不到他的身体方向，即使勉强都顾及到了，他只要轻推一下，我的姿势就会垮掉。在这种对峙里，没空细想沾了泥的衣服裤子是否会就此报废，只能紧紧地咬着他的每一寸步伐——到最后我几乎记不住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只顾着生气，抓着抢到的球衣恨不得真的咬他几口。他对着定位盘中间的墙壁一下一下地和自己玩传接球，油嘴滑舌地让我慢点呼吸。
我本来没指望能拦住他，但是都已经踢飞两次球了……可恶。
皮球撞击的声响很规律。在水泥墙上闷声擦弹而起，再被皮鞋边缘轻巧地挑回去，每一次声音的间隔与大小都相差无几。他控制下的足球稳定得像有念动力在操纵，在我脚底下却能媲美三维弹珠，踢出去后反射的角度和次数全部听天由命。
“老师，你叫什么名字？”我上气不接下气。
“哦？比起那小子你对我更感兴趣了？”他故作惊喜。
我可太有兴趣了。
“我要画一星期圈圈诅咒你开杯面只有调料包。”
“我的名字是四月一日信太郎。”他笑够之后这么说，“我不吃杯面。”
好普通的名字。比起他本身奇怪的程度，好像捏成手办小人的翻糖蛋糕作品前摆着标示“无水蛋糕”的名牌一样。而且这个人连垃圾食品都不吃，过得不会很可怜吗。
“名字太长了。叫你信太郎行么？你为什么不吃杯面？”
“这个嘛，你来踢球说不定就知道了。”他嘟嘟囔囔地说我直呼名字没大没小，又问我：“或者想不想学杂技？也是很有趣的哦。”
我从地上爬起来。这是一座配置比较专业的露天足球场，草坪货真价实，跌撞时渗进衣料纤维的泥浆也土黄色分明。我没穿运动服，早上回家挑的一身新衣服正散发出鲜亮的青草味道。洁世一下课的时候伊世会来接我们，她牵着这样的我肯定能成为街上最引人注目的遛狗人，原因是狗太脏。
“……不踢，不学。我要回家洗衣服。”我抻着裤筒和衣襟检查污渍位置，阴郁地说。
他又笑了，还把我的头发抓得一团糟。他说：“我们这里有洗衣房，还有我姐的旧裙子。反正她早就穿不了了，送给你她也不会介意的。”
从变薄变脆的旧塑料袋里提出来的旧裙子，黑底印花布料展开后意外地折纹笔直，染有沉积已久的木头香味。袖展腰身比量时大小也很合适，多半曾经是谁十分珍惜的东西。我小心地用擦干净的手捧着衣服，对他保证：“我明天来还给你。”
“不用。没人穿了，你留着就行。”他没带我去公共浴室，转而七拐八拐地打开一间私人房间的门，有点逼仄但有独立卫浴。他翻出洗漱用品摆开在洗手台上，回头打量我：“你够得着吗？”
我当然能。就算原本不能，面对着刚输了的对手也必须能。我按着高度正好到鼻尖的洗手台向上蹦了一下，成功撞到膝盖，立刻抱着腿缩成一团。
信太郎笑得快要趴到地上。他在仓库里给我扒拉出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椅子踩，我没用浴缸，重复地爬上爬下开关花洒才洗完了澡。发现架子上的吹风机只有能把脸皮烫掉的热风后，我决定湿着头发出去。
扭开这间私人宿舍的锁，门板向泥灰色走廊敞开一条细细的缝隙。我漫不经心地挤出半步，一个脑袋刷地在腿边抬起了头。
“……？”
我抱紧装有洗漱用品和脏衣服的袋子，低头看洁世一。
何时来的？骇死我了。
“……”
洁世一没什么表情，缩着腿靠坐在墙边，双手搭着托在膝盖上的运动包仰脸望我。
他的动作幅度依然是乖巧的，眼神却有点空洞，好像还没从训练里回过神。洁世一踢球时和场下几乎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性格，奔跑和冲撞都丝毫不露怯，手一撑就起身继续追，过于集中的注意力下神情基本在冷漠和狰狞之间切换。成功得分或者赢过对手之后倒是能笑得很开心，阳光灿烂得难以和教室里那个哭得鼻子发红的小孩联系起来。更不用说运动系之间的友谊都来得简单直接，他技术好又敢冲，在一同训练的小朋友里是颇受爱戴……呃，爱护？的存在，无法想象是会被塞到角落座位的阴角。
……好吧。他的VIP专座是视力好附带的。阴角的只有我，他作为视力二点几的高贵运动爱好者根本不配和我争抢幼稚园阴角之王的桂冠。
我关好门，湿淋淋的发丝随着动作意外甩了几滴水在他脸颊和鼻尖，视力良好的大眼睛顿时像迎面被滋了水的猫一样艰难地眯了起来。我发出缺德的笑声，蹲在他对面摘下肩膀上披的毛巾擦他同样水溻溻的短发。他应该是下课洗过澡换衣服过来的，除了头发，脖颈间也带着温暖的潮汽。信太郎拆给我的毛巾是成人通用的型号，鹅黄色的棉布可以完全把洁世一的头连带懵懂张开的眼睛盖住。我摸着毛巾下圆圆的脑袋仔细地搓来搓去，他迟了几秒才开始微小地挣扎，扭头的力道一点也不重，比起抗拒更像是失去视野的不安。我把遮到他脸的毛巾边缘向上提了提，露出揉成缕的刘海和一双青蓝的瞳眸，在光照稀少的走廊里颜色显得暗沉。他看看被我顺手挂在门把手上的袋子，又看看我身上的裙子，最后抿着嘴开始发呆。
我停下手。
他用力撅嘴的时候，脸颊显得更圆更鼓了。短密纤明的睫毛还一眨一眨的……刚才忙着笑他没注意到，现在注意到就没办法骗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抑制面部肌肉到没有表情的程度，我保持住这个状态，起身、转身、抖开满是湿凉洗发水味道的毛巾，假装自己也要擦头发，蒙住发烫的脸。
今早开始，看见洁世一就走不动道的症状已经减轻了不少。但毫无疑问，有他这个拦路虎在，我人生的终幕依然稍有不慎就会完结在炼金大师的阴沟。想避免锒铛入狱的未来，必须及时脱离诱惑的源头……
诱惑的源头扯了扯我的裙子腰部。我坚定地把脸埋在毛巾里。
他扯的哪是裙子，他是在扯我的人生命脉。
诱惑的源头锲而不舍地拽着，一下又一下。
快松手。快放开我人生的命脉。
我板着僵硬的脸回头，“怎么了？”
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情愿，洁世一盯着我，慢吞吞地开口了：“知夏，不喜欢足球么？”
他挺直腰背、身体离开靠着的墙面，手指揪着运动包的带子绕来绕去，“你讨厌足球吗？”
我有点诧异：“我不开心得那么明显吗？”
他看出来了？
知道他眼神好，没想到隔着两堆人也能注意到。
实际上，并不是针对足球，我平等地讨厌一切输赢明确我却赢不了的活动。
“我讨厌的是输。”
面对无论如何都赢不了的局面，心情很容易变得糟糕。
“不过嘛。输是输了，倒是明白了点别的东西……”我拧了拧毛巾。
躯体差异为成年人带来的俯视高度和肢展优势，让这场比试的结果毫无悬念。对方想要阻止我，是过于简单的事，挑战性低到无需思考。我不算很有身体天赋，说他会因为惜才想要测试我的水平而放海就更不可能了；跳下三四米的栏网是同龄人都能做到的，我只是敢放手而已。
足球于我是不可控的死物。穿着皮鞋西装也能够稳稳踩住球的成年人，将它掂在足背之间时，轻松得仿佛在和乖顺的宠物玩耍。
所以，球第一次飞出去时，他看我的眼神才会那么惊讶。
那颗球属于他。
我能做的只有读懂他。
新皮鞋不算合脚，连续大跨步之后他停顿的时间比小跳更长；被领带和西服外套束缚着胳膊，除非他现在抽空把衬衣从皮带里拽出来，不然他很难在我贴着他身前位置以外的情况下用手拦住我。习惯用右脚；做假动作时上半身幅度很大但支撑脚的发力不太一样；他喜欢从对手的肩膀朝向来判断对方的动作。
他俯视我时，我也在看他。
而球第二次飞出去时，他比第一次还更惊讶。
他当然总是快我一步。因为笃定了我会选择更简单的尾巴，认为我不会为了已经踢飞过一次的球浪费靠近尾巴的大好机会，而被简单的转向骗到了眼睛。
失球后，他脸上的表情意味太过明显。他只是在那个时刻刚刚才发现，我看待他的方式，与他看待我的方式是相同的。
真是十分有趣的神色。哪怕只一瞬间。
“我感觉……足球很好玩。”我卷起毛巾。再次想到成年人的微妙表情，依旧忍不住露出涵义微妙的笑容，“下次有机会再踢着试试看吧。”
洁世一专注地看着我的脸。他观察了大概有几秒，直到我停下回忆、注意力回到他身上，才眨了眨那双蓝眼睛。
“……是吗？太好了！”
他也跟着笑起来。
“我们可以一起！我会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