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想要掐灭烟,叶荞顺势拦下:“没关系,我不介意。”
曹慧姝指尖顿住,嘴角露出浅笑:“谢谢,你想聊什么?”
“我想知道你跟邵平的感情,是什么支撑你毫无怨言照顾了他这么多年。”
燃烧的烟丝明暗不定,白雾朦胧遮住女人侧脸,本该被悲伤又或是释然环绕的她此刻却透着对未来的无措。
如叶荞一样的迷茫。
“你们调查之后可能会觉得我是为了报恩才如此,与其说报恩,不如说是让我自己问心无愧。”
曹慧姝含住烟头,呼吸间将雾缓缓吐出。
积攒二十多年的倾诉欲在此刻到达巅峰,她指尖掸去烟灰开始娓娓道来:“你们应该看得出来我婆婆很讨厌我,但她又不能直白的去说破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叶荞隐约有猜测,可面上摇头表示不解。
“因为这关乎到他们邵家的名声。”女人舔唇抬头望向远处,语调似是回忆,“毕竟是‘家丑’,怎么能够外扬呢。”
二十多年前
“同学,你趴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不是这里的学生,我就是来给学校送东西,路过就,就听了会课,我这就走!”
“不用,这边老师分不清谁是学生的,你想听课的话只要别被抓到就好。”
“真的吗?那谢谢啊……我叫邵平,平安的平。同学你叫什么?”
“她叫曹慧姝,名字是不是特别好听啊?”
那是年仅二十岁的邵平第一次遇到十八岁的曹慧姝,一眼便深深刻进心里。
“感觉你挺爱学习的,为什么初中毕业就不上了呢?”
“家里穷,兄弟多,有那个闲钱上学不如补贴家里。”
“可是知识会改变命运啊,我相信你如果当时没有放弃学习的话,兴许会改变家里的状况。”
“是吗?……那也晚了。”
“学无止境,没有晚那一说。”
“邵平,这些书是我跟玉京放在家里的,给你看,都挺通俗易懂的,你应该能看明白。”
“我这,太麻烦了!你快拿回去吧,别再给你们弄坏了!”
“不用的,你慢慢看就好,看完了我们还可以再给你其他的书。”
“谢谢你慧舒,这是我挖的红薯,送给你们尝尝,你拿回家丢进灶台的烧火堂子里烤烤,又香又甜!”
“那我就不客气了。”
“今天有人夸我学问多,听着还怪高兴的。”
“这不是很好吗?学习又不是只有上学一条出路,人要不断学习不断丰富自己,这样你以后工作也更轻松。”
“慧姝,你有喜欢的人吗?”
“……我有。”
“这样啊……那,那我怎么没见过他啊。”
“你见过了。”
“慧姝,走吧,不然待会图书馆闭馆了。邵平也在,要不要一起?”
“我,我就不去了,我还得回厂子。”
“来了来了,那我们就走了邵平,下次见。”
下午的阳光正盛,邵平远远凝望并肩走远的女孩们。
自从他喜欢上曹慧姝后,已经数不清羡慕过她的朋友多少次。
“胡闹!你居然说这是爱?!无耻荒谬!你们不要见面了!”
“爸!您这是剥夺我的人身自由!我才不要永远受困在父权的掌控下!”
“逆女!你去哪!”
“哎?慧姝!……慧姝小心!”
“哎,年轻轻的腿得跛一辈子了。”
“既然人家因为你伤了腿,你们又认识这么久,我看他也算踏实,你们结婚吧。结了婚就别再想那些腌臜事!老老实实给我做个好妻子相夫教子!”
“您的学识见闻,就是为了让您现在对自己的女儿灌输早应被抛弃的老旧思想吗?”
“你!我是为了你好!你想让所有人知道了这件事后唾弃你吗!”
“那是您怕您苦心经营的面子被人踩在脚底下!”
啪!
“慧姝,他到现在都不肯出来替你分担,肯定是没有你喜欢他那样喜欢你,他甚至还不如陈玉京为你担心!我前两天看到她整个人瘦了好多。”
“可能……没有缘分吧。”
“那,我可以娶你吗?如果你不嫌弃我的话,结婚之后我一定会疼你的,不会阻拦你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已经跟邵平他妈妈商量好了,下个月初,你们举行婚礼,嫁妆我都给你备好了,嫁过去之后就好好的,别再瞎想。”
“来,新郎新娘靠近一点,对!笑得灿烂点——新娘子,新娘子?”
“嗯?”
“摄影师傅想让你笑一下。”
“好。”
“好——拍了!”
“慧姝,他今天……来了吗?”
“来了。”
“在哪啊?”
“就跟你当初偷听课一样,躲在外面呢。”
“可惜陈玉京今天没来看你,不然她肯定夸你好看!”
“……慧姝,我相信我们也能把日子过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曹老师,你家邵平在厂子出事了!现在送医院去了!”
“捡回来一条命,就是下半辈子都要在床上过了。”
“没关系,我能照顾。”
“哎呀!活不下去了!哎哟我的天老爷呀!我们老邵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你这个丧门星!”
“妈你别说了!慧姝不是丧门星!”
“你还向着你媳妇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这事?!”
“我……对!我早就知道!我心甘情愿的!”
“造孽啊!家门不幸啊!”
“慧姝,我如果死了,你要不要再去找那个人?”
“日子不是拍电影写小说,你只管好好活着,对得起我对你的照顾。”
“慧姝,这么多年,你真的从来没想过要走吗?”
“没有,从嫁给你的那刻,该放下的就都放下了,不然对谁都是磋磨。”
过往随着烟雾归来又离去,女人轻言:“我这一辈子敢说对得起周围的所有人,谁也不能把道德的枷锁捆在我身上。”
“可代价是你牺牲了自己,为了赌这口气,你用了二十多年。”叶荞一语中的,女人抬手将烟送到唇边,呼吸的动作变得颤抖,“都过去了。”
“那你还记得那个人吗?你曾经放在心上的人。”
“我从未忘过。”曹慧姝眼尾泛着红,语气终于舍得露了丝温柔。
叶荞闻言微怔,像是觉得不可思议追问:“一次都没忘过?”
“没有,说句难听的,就像狗皮膏药一样,即便生扯下来也留下很多黏腻,弄的人心烦。”女人的嗓音里夹杂浅浅抱怨,她忽然看向身边的年轻警察,“你有爱人吗?”
“我有。”叶荞答得很快,紧接着挫败道,“可我忘了她的所有,甚至她有可能出现在我面前过,但我也认不出她了。”
“我想忘记她应该不是你的本意。”曹慧姝低头注意到手表上的时间,才惊觉两人在冬夜的长椅前坐了近两个小时。
她想劝对方回家,不料身边先她一步提问:“你觉得我是病人吗?”
“人只有在觉得自己生病的时候才会认为自己是病人,哪怕我说你不是,你也会认为我是在敷衍你。”曹慧姝柔声道,“时间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叶荞回味着她这句话的意思,点头礼貌道别。
她刚骑上车子那刻,身后传来女人的坦诚。
“我爱的人,是和我一样的女人。”
两人对视,叶荞看清女人眼中的坦荡。
“你不怕我传出去吗?”
“你不会。”曹慧姝莞尔笃定道。
许久,叶荞诚恳道歉:“之前审讯的时候,我的方式可能会让你不舒服,对不起。”
“没关系。”女人依旧选择包容,她今晚笑容比先前见到的还要多,叶荞忽然问她:“你会去找她吗?”
“不会。”曹慧姝摇头,态度依然。
叶荞不死心:“你不想找到她,看她过得好不好,看她是不是也在想你?”
“太久了,现在这样很好。”女人不禁打趣,“我们这些长辈总是对你们小辈们说,等你们到了我们这个年纪就懂了。”
她说完神情明净柔和如深夜足以容纳万物的大海,带给叶荞片刻宁静。
“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懂了,但我希望你不懂也罢。”
叶荞不解:“为什么?”
“因为你还年轻,一切都可以挽回。”女人提议,“按你说的,她可能一直都在你身边。既然你忘记了,不如平常心对待身边的人,试试看会不会再次爱上她。慢慢的,把她重新拼出来。”
叶荞走了,在曹慧姝的注目礼下消失在浓浓夜色中。她俯身收起用来装烟灰与烟蒂的纸壳扔进垃圾桶里,待身上闻不到烟味才往回走。
回到家,女人打量着生活了二十多年的房子,猛然想起那条被删除的遗书。
——会说,你想,想你。我我保护不,行,你,你活,那个,你好好的。
口袋里的手机响起提示音,是儿子发来的语音。
“妈,我跟辅导员多请了几天假,想跟你出去转转,行吗?我现在正在外面的小摊上买你喜欢吃的酱香饼,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回去我们慢慢吃着聊。”
“好,路上注意安全。”
另一头,叶荞洗完澡站在照片墙前合上眼睛,耳边回荡起医生试图对她催眠时说过的那句话。
她再次睁眼,口中呢喃着曹慧姝先前说过的话。
“重新拼起来,重新拼起……沈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