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被一阵恶心中断。
我从浓稠的黑暗中醒来,从不算柔软的床上起身,一手捂住嘴一手扶着墙冲向最近的马桶,就差一点就要吐外面了。手背上的留置针和翻搅不停的胃不断提醒着我,这里是医院,吐地上要赔钱。
周围一片安静,病房外最近的护士站空无一人。走廊微弱的光透过门上的圆洞照进室内。
还是梦吗?我怎么在医院?
接连的噩梦和虚弱的身体让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失去时间和空间概念,无尽的黑暗不断吞噬着我的意识。
宋安正好接完热水回房,听到有声音,只是好奇凑过来,正好撞见,顺势把瘫在卫生间马桶上的我扛回病床。
病号服又被汗水打湿,他只好找来刚洗干净的睡衣给我换上。
“你知道抑郁而终这个成语吗?”
他端来温水和一大把药,还贴心的拿了个小碗装上,还以为我把药当饭吃呢。
“我知道。”我吞下药片,指了指自己,“说的就是我。”
但宋安却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一副无药可救的表情看着我,跟我大眼瞪小眼。他是真生气了,我不擅长哄人,只好先发制人,率先道歉。
“对不起……”
“哼。”他气呼呼地捡起地上的病号服,喋喋不休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我这么费心费力照顾你,你就这么回报我的?!张口闭口死不死的——”
“对不起。”
“……你一个劲儿道歉我还怎么继续骂你!”
短暂的沉默间,我看见宋安的肩头沉了下去,又气鼓鼓地消失在我面前。
我不禁暗自苦笑,望了眼窗外快要升起的朝阳。
宋安回房后一直忙前忙后,又忙着监督我把药全部吃完,又忙着去卫生间收拾残局。
“今天我得回一趟成都,换个人来照顾你。”
宋安微微扬起眉,示意我还有几颗药没吃。我皱着眉艰难地吞下最后的药。
“我不需要照顾。”
“可太需要了。”他毫不客气地怼回来,“要不是他发现你没醒过来,你估计都……”
他咽下没说完的话。
“总之,安心养病。我下周就回来了。”
最终,宋安走之前也没告诉我他拜托来照顾我的人是谁,我怕麻烦人,把一切需要的东西都摆在床头离我最近的地方,方便我拿取。
药效来袭,我又不受控制地泛起困。我扯过被子蜷缩在病床上。
半醒状态下,我感知到门被打开,有人走进来。
应该是宋安拜托来照顾我的。
我强撑着睁开眼,想着至少要打个招呼吧。
一道黑影走到床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俯下身用手背测了测我额头、脸颊、侧颈的温度,温暖的触感,是熟悉的。
好像,几天前,见过。
细碎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他的发梢,为他镀上了层茸茸的柔光。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开始整理柜子上凌乱的摆设,尽量把东西远离我。然后又起身去整理别的,好像还同查房的医生聊了许多,细碎的声音如同随眠的曲子,我沉沉睡去。
“也许全世界我也可以忘记,只是不愿意失去你的消息。”
睡梦中,我听见浅浅的吟唱。他坐在床边,唱着我最喜欢的歌。隐约又记得,这不是我最喜欢的歌,是他的。一个直播时,他提起的,还在直播间唱了完整版。
到底是从什么开始的?我好像离了你,什么都做不了。
从沉重的睡梦中醒来,眼皮像是被灌了铅,勉强撑开一条缝。病房里一片明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消毒水味。床头的柜子上整齐地摆放着水杯、药盒和几本杂志,显然有人在我睡着时收拾过。可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看到那个照顾我的人。
我试着坐起身,胃里一阵翻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搅动,让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就在这时,护士推门进来,手里拿着记录本,脸上挂着职业性的微笑。
“霜雪霁?”她一边问,一边低头查看我的病历,“今天感觉怎么样?胃还难受吗?”
我点点头捂嘴回答:“胃还是不舒服。更主要是,睡不着。”
“胃不舒服的话,今天先暂时停药。睡不着的话可以适当消耗一下体力,放松心情同时也能助眠。要出去的话记得来护士站跟我说一声。”
停药?没有药,我晚上会不会睡不着?会不会又陷入那种无尽的黑暗和噩梦?
护士似乎看出了我的焦虑,柔声安慰道:“别担心,实在睡不着再叫我。最重要的是心情舒畅,不要受刺激。你先好好休息吧。”
窗外阳光洒在远处的树梢上,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无声的舞蹈。可我的心情却像被一块巨石压住,沉重得喘不过气来。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只是呆呆地看着窗外。
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我没有回头,直到那个人走到我身边,我才察觉到他的存在。我缓缓转过头,视线对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看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是易奕。
我的心猛地一沉,呼吸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
“你……”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易奕站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我。他的眼里有心疼,有愧疚,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情绪。他伸出手,似乎想碰触我的脸庞,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好久不见……”
我凝视这张与梦中黑影相似的脸和身形,他的脸在逐渐靠近,可他分明站在几步之外的地方一动不动。他手提着什么?我好像看到了一把刀,难道梦境里的黑衣人追出来,要在现实世界杀了我吗!
“雪霁……”
倒塌的声音响起,轰然声连接着轰然声,内心破烂不堪的房屋一幢接着一幢崩坍。
理智是什么,脑子是什么。我猛地站起身,心脏狂跳不止,原地打转找不到突破口。唯一的出口,在他身旁。
我不想面对他,不想面对那些过去的回忆和未解的纠葛。几乎是本能地我推开他,冲向病房门口。
“霜雪霁!”
身后的嘶吼声并没有让我停下,脚步踉跄地冲出了病房,穿过长长的走廊,拨开碍事的人群跑向医院的大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逃,逃得远远的。
冲出医院大门时,我没有注意到路口的红灯,径直朝马路对面冲去。刺耳的刹车声和喇叭声在耳边响起,我猛地停下脚步,一辆车几乎擦着我的身体呼啸而过。
这就是游荡在生与死边缘线上的感觉吗。世界是明亮的,阳光是热烈的,周围人群的呼喊声是朦胧的。
我好像看到了易奕,却无法清晰他的脸。
认识六年,了解四奕的比易奕多多了。我一直觉得,认识四奕就足够了。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五年前我也不过是抱着嫉妒的心去见识了他,从来没想过和他还会有未来。
更没有想过会为他尝试些从未尝试的事情。
文物专业毕业后,我进了博物馆实习,原本喜欢和历史文物打交道的我却在实习一年后选择离开。
因为,我见到了他。
那年,四奕到成都参加一场活动,被我拒绝后孤身去了博物馆。明明有那么多博物馆可去,他偏偏来了我在的那个。我并未告诉他自己的工作,除了他的生活,我们没有任何交流。
照常在馆内进行巡查工作时,我瞥见了一张眼熟的脸。幸好博物馆的灯光暗淡,在察觉到异常后,落荒而逃。
我躲在岩柱后面看到了他。白色的衬衫里面是黑色的短袖,深色的牛仔长裤,鸭舌帽压着卷曲的头发。易奕抬起手指,拍下一张照片。片刻后,我的手机响起数条消息发来的震动。昏暗灯光下的他依旧夺目,专注的目光不错过每一件千年百年前的艺术。
北京机场并不是杭州一别后我第一次见他。那天,他拍下看到的文物将照片发送给我,“诱惑”我与他见面。殊不知,我已经见到他了。却,不敢见他。
从博物馆离开后,我一边工作一边开始把脑海里因为易奕联想出的故事写成小说。我取了很多笔名,叁雨、只知之、林知一……只随我心情,写一本书,便取一个新名字。慢慢的,几个笔名下累计有了作品和数据,宋安找到我,希望跟我联合,讲这些作品转化成更高的收益。
我答应了他的方案,但我有个要求:优先做成广播剧。
第一本卖出版权的书,是《融雪之时》,四奕是我提出希望出演时程的声优。后来导演推介了秦昌,顺理成章的,秦昌出演了时程,四奕出演了阿融。第二本卖出的就是《九梦》。苗淼邈发现了宋安和我的一些机密,提出想与我们合作,并且答应我,每一部作品定给四奕安排角色。
这也是我写小说的目的,弥补易奕从我这里付出的。
《融雪之时》里的时程,是参考着最适合易奕声线来写的故事。《九梦》中的贺祈源原型,是现实中的易奕,阳光开朗不顾一切给予心爱之人的少年。
隔着网线相互陪伴的五年,在我的记忆里,易奕那么遥远,永远一成不变。
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这份感情继续下去会变成什么样?他能坚持过五年,会不会坚持更久?到那时,我是继续逃避他,还是坦然面对他?
我无数次想问他,为什么这么执着于我。我不明白,因为他这么做没有理由,找不出理由。一见钟情?世上哪有一见钟情。更何况,我给他的第一面并不好。
列车向着黑洞驶去之后,我垫着脚站在两条铁轨之间。满天星辰下,我闭着眼流泪。不是暴风骤雨,是淅淅小雨。沿着铁轨走,总会等来下一趟列车,我希望它从远处疾驰而来从我的身上碾压过去。
死亡前,人的大脑会格外清晰。到那时候,我姑且会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吧。
可在下一趟车到来之前,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猛地从铁轨上拉远。我踉跄着跌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萦绕着一股熟悉的气息。
是雨后阳光的味道。是易奕的味道。是我喜欢的味道。
“你疯了吗?!”
易奕压抑的怒意和心疼,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让我有些发疼。穿梭的汽车在我和他身前身后飞驰而过,我努力吸食空气中的氧气,待理智恢复一点后猛地推开身下之人,蹒跚着爬起来。
“我不想见到你……”
易奕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挣扎着想拔出来。他不肯,甚至就着拉扯的力量把我从地上拉起来。
“松手。”
他没有松手,反而弯下腰一把将我扛在肩上,像是扛着一袋米一样轻松。我拼命挣扎,拳头捶打在他的背上,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样,大步流星地朝医院走去。
“放我下来!易奕!”
我挂在他的肩膀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冲破枷锁,直逼我而来。我意识到了,却不敢直面。
易奕没有回应,只是稳稳地扛着我,一路穿过医院的大厅,走进电梯,最后回到病房。不顾全世界投来的目光,毅然决然地带着我朝前走。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抛下一切也愿意,为我舍弃一切也愿意。没记错的话,这段时间,他应该在上海进行声音舞台剧的巡演吧。我放弃你换来的一切,你怎么又给随手扔掉了?
易奕啊……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他将我轻轻放在床上,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强制我躺下。
“你冷静一点。我不会再让你逃了。”
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无力地叹息后,易奕垂下头,用鼻尖剐蹭我的额头。
“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我看着他,眼泪模糊了视线,心里涌上一股无力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潮汐袭来,又想吞噬我。
易奕起身离开,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目光依旧没有离开我。
“我们谈谈吧。或者,我先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柔和下来,似是恳求。我没有回答,只是将脸埋进被子里,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枕头。
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
我哭得更委屈,易奕轻轻一笑,俯下身头埋进我身侧的被褥里。
“听到你的消息后,我立刻赶往宋安家看望你。你似乎在做噩梦,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放。放心不下你,彩排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我干脆两头跑,累是累了些,不过能看到你,彩排的进度也顺畅不少。”
我静静听着他说起我不知道的事。
“舞台剧推迟到八月开始上演,这次,我不会临阵脱逃。我想让你看到不一样的我,我想让你坐在台下看着我。虽然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但我毕竟也是话剧专业出身,也想你见一见舞台上的易奕。”
我盯着窗台上小小的玻璃瓶里插着的白色桔梗花,快要焉掉的花还在强撑。耳边的抽噎,是心碎之人破防后的无力宣泄。
“你快点好起来啊……没有你,我也快撑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