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走廊
我独自一人站立于教室外的走廊,等待数学老师的到来,下村则是去上经济学,我在这个时间的课程是进阶数学。
因此,午餐后,下村与我不得不分开,各自前往下一节课的教室。
等待期间,我不太专注地阅读手中的口袋书,阿德里安·班纳的《微积分救生圈》,这是一本讲义式的数学书,作者使用平实、口语化的文字,解释微积分相关的概念。
这本书十分独特,文科生应该会非常喜欢,区别于微积分教科书注重演示解题步骤,这本书专注于文字讲解,讲解得特别生动。
比如,第一章讲解函数,函数被作者比喻成消化不良的狗,这只狗吃进去任何食物都会呕吐,同一种食物的呕吐物总是同一个颜色,这个过程暗喻函数变换输入为输出的行为,同一种食物的呕吐物必须是同一个颜色,象征函数必备的一对一映射或者多对一映射,很贴切的比喻,虽然有点恶心…
并且,身为爱狗人士,我表示很不喜欢这个比喻,狗狗分明那么可爱!!!
不过,撇开爱狗人士的愤慨,我认为这本书写得还挺好,可以当作参考书,不能作为教科书,说句实话,这本书的难度高于入门教科书,定位应该是复习与拔高,没有微积分基础的读者,多半弄不懂作者的讲解,哪怕作者已经努力作出形象且有趣的讲解。
此时,我站立看书打发时间,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哄笑,下意识转头看向右边,那里有七名学生,围成一圈在聊天,他们似乎谈及什么好笑的话题,一个个都在发笑。
清脆的笑声显得刺耳,至少在我耳中,我很难在旁边有人说话时保持全神贯注,我也不喜欢被人打断,我当下心中充满不悦。
闭嘴!!!意识中无声地尖叫,可惜,现实中,那些个学生依然在高声交谈,谈话氛围颇为热闹。
@#¥%*&心中划过一连串咒骂,为了转移注意,转头看向另一边走廊。
我首先注意到:左边走廊尽头也有另一群学生,站在另一间教室门口等待老师。
我不感兴趣地收回目光,视线瞥见左边两步远的石雕半身像,这是一位戴有头巾的欧洲人,高鼻深目,下巴留有浓密且卷曲的胡须,这种风格的胡须常见于古希腊哲学家与奥林匹斯神像。
我缓慢走至半身像前方,低头看向下方刻有人物介绍的底座。
噢,原来是古希腊数学家毕达哥拉斯(c.570 – c.495 BC),提及这个名字,脑海中登时联想到三平方の定理,这个定理在英文中被称为毕达哥拉斯定理,这个定理可以被表述为:对于任一直角三角形,其斜边长度的平方等于两条直角边长度的平方和。
当然,这个定理虽然在英文中被如此称呼,但是,毕达哥拉斯似乎没有留下这个定理的证明,据我所知,目前已知最早的证明被记录于《几何原本》,作者欧几里得整理并收录465个命题的证明,命题47给出毕达哥拉斯定理的证明。
这个证明法需要沿着直角三角形的三条边向外作三个正方形,基于命题47的表达方式,古希腊人眼中的毕达哥拉斯定理大概是指:直角三角形斜边对应的正方形,其面积等于两条直角边对应的两个正方形的面积之和。
换言之,古希腊人的理解可能完全是基于几何学,事实上,《几何原本》收录的所有命题,包括命题47,完全使用自然语言与几何图形。
这个定理的代数等式a^2+b^2=c^2可能要追朔至笛卡尔,笛卡尔综合几何与代数创立解析几何,两条数轴构成一个平面直角坐标系,所有几何图形都可以代入坐标系,纯粹的几何图形被转化为代数等式,因为图形变得可以测量。
至于说毕达哥拉斯,《几何原本》编著于公元前300年左右,毕达哥拉斯在这个时候已经去世接近200年,作者欧几里得没有记录参考文献的好习惯,没人知道命题47的证明来自谁,这个证明或许来自欧几里得本人,或许来自某个古埃及人或者古巴比伦人。
换言之,到底是谁发现这个定理?这是一个争论不休的问题。
这个定理被归功于毕达哥拉斯,问题是:毕达哥拉斯从未留下任何文字,他的一切知识都是通过口耳相传授予门徒。
某些古希腊时代的文献确实记载同一个传说:毕达哥拉斯发现这个定理后,毕达哥拉斯举行百牛祭感谢缪斯。
这个故事实在荒谬,毕达哥拉斯是著名的素食主义者,很难想象一个素食主义者会认同血腥的动物祭祀,更别提,杀戮动物显然违背毕达哥拉斯本人的哲学,这个故事多半是出自某个戏剧,或是吟游诗人的口耳相传。
毕达哥拉斯曾经在自己的团体中推广素食主义,依据是“灵魂转世”的哲学思想,或者说信仰,毕达哥拉斯似乎坚定地相信:人在死后会转世成为其他生命,另一个人、动物、甚至植物。
这个信仰同样荒谬,不过,基于宽容原则,假设灵魂转世为真,那么毕达哥拉斯的前世肯定是一只鸡,因为鸡和毕达哥拉斯都不吃豆子!
不吃豆子也是毕达哥拉斯的一个怪癖,一种说法是因为灵魂转世,人的灵魂可能转世为植物,包括豆子,换言之,豆子可能包含人类灵魂,吃豆子等于吃人…另一种说法是豆子吃多胀气,胀气扰乱灵魂的安宁…
说实话,按照科学的观点,毕达哥拉斯不吃豆子,说不准是因为消化不良,或者是干脆因为过敏,这种小事也能牵扯到灵魂这么玄奥的主题……
迷信的古人,心中暗自作出总结,同时移开打量雕像的视线,转头看向数学教室。
…啧,教室还没开门,老师到底去哪?这都已经几点…哦,现在还没上课,那没事了。
我又走回之前看书的位置,拿起书本继续翻阅那本数学书,思绪却是偏离到其他地方。
轮回转世…呵,谁会想要再次回到这个世界?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痛苦与灾难,基于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意识回归虚空难道不是至高的福音?死亡不过是回到出生之前,回家有什么值得恐惧之处?
相比之下,人生难道不就是一场噩梦?梦中的一切都是虚幻无常,梦醒时分难道不是值得期待的解脱?
人生的真相不是那么显而易见,因为各种天真且浪漫的幻想。
年轻人期待更加美好的未来,年长者更易看清人生的真相,伴随年龄的增长与阅历的累积,一个人很大程度上消除不切实际的期待,停止幻想一个更加美好的未来,因为未来本就不会变得更加美好。
世界处于动态平衡,变化就是上下波动,至于说个人的未来,人生难道不是只会变得更糟?
因此,轮回转世,下一世的生命,重新开始人生,这些不外乎天真的幻想,幻想一个更美好的来世,本质上等同于年轻人对于未来人生的美好向往,虽然,这种向往只是因为玫瑰色的滤镜,滤镜遮掩丑陋的现实,滤镜使人看不清真相…
脑海中陷入无谓的思辨,不远处的人群传来喧闹,一个兴奋的女声高呼:“好可爱!”
……花痴女,心中不以为意地点评道,注意再次聚焦于数学书,周围的动静逐渐被忽视。
片刻,我忽然感觉不自在,全身变得有些紧张,眼角余光发现右前方不知何时多一个人,这人不仅站在原地好奇地盯着这边,同时还在从上到下地打量我,这人的视线实在太有存在感,想要忽视都做不到。
注意不得不离开书本,转头看向旁边站立的人。
首先对上那人的视线,我本想随意地招呼一声,招呼即将出口之时,我才看清对方的相貌。
好,好可爱的小姑娘!心下暗自惊呼道。
眼前之人约莫十五、六岁,五官还未完全长开,明亮的海蓝色眼睛、耀眼的金发、高挺的鼻梁、轻薄的嘴唇、白皙的肌肤,看上去还有些稚气,脸颊还有尚未彻底褪去的婴儿肥,整个人显然处于儿童与成年之间,正是最美好的年纪。
这一瞬间,一股电流沿着脊椎冲击大脑,大脑瞬间变得无比清醒,同时,视线中的背景逐渐远去,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消失不见。
这一瞬间,这片空间宛若只剩下两个人,唯一的声响也就只有心跳声,近在耳边的心跳声,应该是我自己的心跳。
这一瞬间,我很想要开口做出自我介绍,结果,我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音节。
心中暗自着急:快点说些什么!!!
半响,对方眼神专注地注视这边,歪头露出一个漂亮的微笑,眼睛都笑弯成迷人的月牙,嘴角翘起一个优美的弧度,整个人看上去显得俏皮又可爱。
我不敢继续对视,生怕流露失礼的表情,低头的同时视线下移,目中所见是: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干净且合身的长裤、做工精细的黑皮鞋。
咦,等下,衬衫与长裤,为什么不是连衣裙?女生的校服难道不应该是……什么嘛,这位原来是男生吗?
登时,我感觉自己终于恢复冷静,理智重新占据高地,不过,心中依然残留几分异样感,同时生出些许尴尬。
唔,好想撞墙,我早该看出来,这么可爱,肯定是男孩子……
大概是出于心中的尴尬,脸上强作镇定,面无表情地点头作为招呼,此时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气氛有些奇怪…
于是,我抬高手中的书,隔断对方的视线,这才感觉好受些。
中田正义表现出拒绝沟通的姿态,金发少年的表情登时一僵,随即,金发少年缓慢地收起微笑,可爱的脸庞开始变得乌云密布,看上去一副即将要发作的样子。
此时,左边走廊的尽头传来一声呼喊:“理查德,你在那里做什么?你赶紧过来!老巫婆快要点名,你知道错过点名的后果!”
闻言,金发少年面露不甘地轻咬下唇,转头朝向走廊尽头回复道:“我马上就来!”
言罢,金发少年回头看一眼中田正义,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中田正义察觉到金发少年的离去,他稍微放低手中的书,视线凝望着金发少年离去的背影,
…唔,忽然感觉有些后悔,我是否表现得太过不近人情?他肯定觉得很扫兴,我分明很想礼貌地打个招呼,顺便做个自我介绍。
可惜,感觉好像错过一个机会,心中愈发感到后悔与…悲伤。
低头,脑海开始进行自我谴责:你又没有抓住机会,中田正义,你为何总是推开别人?对方分明也想交个朋友,他现在肯定很不快,你干嘛要这么伤人?下次要不要道个歉…
说起来…理查德,这是他的名字吗?
脑中回忆起对方的笑颜,心中好似得到某种治愈,尤其是那双有神的蓝眼睛,看上去宛若精致的蓝宝石。
此时,中田正义耳边再次响起熟悉的声音。
蓝宝石(Sapphire)……
“你爷爷是否有收藏一颗白色蓝宝石。”
“哦,那颗特别像钻石的蓝宝石,我记得…爷爷要求那颗宝石作为陪葬品。”
“陪葬品?”
“是啊,爷爷一直都很喜欢宝石,他的陪葬品中有好几颗宝石,分别代表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几个人,我记得有一颗白色蓝宝石、一颗亚历山大石、一颗土耳其石,还有…唔,我记不清其他宝石,呼,这里头不晓得有没代表我的宝石,我也想被人永远记住。”
“……我知道了。”
“…什么嘛,干嘛露出这种寂寞的表情?我最受不了这种表情…拿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
“帕帕拉恰,中田教授请收下它,它可以陪伴你直到永恒,代表如今与你同路的我,毕竟,我的名字是…”
“嘿,伙计,你还好吧?”
闻言,我不由地看向声源处,一个陌生的棕发青年。
“啊,我很好,谢谢关心。”礼貌疏离地回复道。
对方似乎挺自来熟,他指着不知何时敞开的教室门,语调活泼地询问道:“你也是来上这节课的吧?若是如此,我们应该进去。”
点头,心中莫名感到烦躁,分明只差一点…算了,只是一个名字,这不重要。
沉默地迈步走向教室,途中,视线瞥见走廊墙壁上的一幅油画,画中是一位手持长剑与天平的盲眼女士,画中的人物显然是正义女神。
我其实不怎么了解艺术,我能够如此轻易地认出这位女神,纯粹是因为对方的名字。
毕竟,我的名字也是正义,我会更加关注名字相关的事物,这应该也算是人之常情。
进入教室,我随意地选择一个无人的座位,落座后,我立即拿出纸笔与科学计算器。
十分钟后,中田正义的注意力变得不再集中,两眼无神地注视白板上的内容:因式分解、二次方程、抛物线……
…这不是初中的内容吗?话说,你是认真的吗?判别式等于0时,二次方程只有一个实数根,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准确,我可是清楚地记得:判别式等于0时,二次方程有两个相等的实数根。
n次方程有n个根,这个命题可是代数学的基本原理,你连这么基础的知识都没搞明白……
心中不由产生些许轻视,对于讲台上这位瘦高的数学教师彼得,他的学问似乎不怎么样。
于是,我干脆低头自己看书,不再关注台上的教师,这位还在继续讲如何求抛物线的顶点,这还不简单?套公式求导,三步就能得出顶点的坐标,初中生都会,哦,不对,初中生用的是顶点公式,求导属于微积分,初中生可能还不会求导…
此时,我注视纸上自己画出的抛物线,一个开口向下的曲线,脑海中忽然闪现某个金发男孩微笑时的眼睛,月牙形状的漂亮蓝眼睛,我发誓自己这辈子没见过更加美丽的眼睛。
理查德…回神之后,我发现自己在纸上写下这个英文名字:
Richard
凝视片刻这个名字,心中莫名感到无语,自顾自地写下别人的名字,中田正义,你是情窦初开的初中生吗?
说起来…果然,还是有些在意。
那个词怎么拼?
我拿出手机查询刚才听见的某个词,随即,我在纸上写下这个难以拼写的单词:
Padparadscha(帕帕拉恰)
写完这个英文单词,我又在后面加上一个问号,表达此时心中的疑惑。
所以,你的名字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