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食堂
“中田，你还好吧？你怎么又在走神？”下村一脸担忧地询问道，说话的同时还伸出左手，上下摇晃于中田正义的眼前，似乎想唤回中田正义的注意。
“啊？嗯，我很好。”中田正义反应慢半拍地答复道。
得到答复的下村终于收回左手，视线移向中田正义面前的餐盘，同时开口问道：“那个，中田，今晚的饭菜不合胃口吗？你都没怎么动筷。”
闻言，我低头看向盘中的丰盛晚餐：烟熏三文鱼、烤牛肉、约克布丁、蔬菜沙拉与西瓜。
感觉有些不太好，好似在浪费粮食，可惜实在没胃口，早知道就少拿点……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食堂提供更多可选项，相比起前两周的菜肴，食堂今天可谓大放送，保温餐盘从原本的7台增加至14台，且开始供应各种水果：西瓜、香蕉、蓝莓、草莓、芒果……
可能是因为取餐区散发的浓郁香气，我取餐的时候不小心多夹一些食物；如今，我却是面临食物吃不完的尴尬处境，感觉好后悔，果然，冲动是魔鬼，年轻人要克制…
“你今晚的状态很不对劲，中田，你今天是否遇到什么事？”下村一脸关切地继续追问道。
下意识地摇头否认，同时，见到对方这副模样，忽然感觉十分惭愧，毕竟，我刚才似乎一直处于恍惚状态，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无意识地忽略旁人，实在是太不尊重人。
“没什么特别的事，今天上课有些累，消耗太多注意力，所以才不时走神…你看上去倒是很有精神。”
“还好吧，毕竟，今天才周一，开学第一天；况且，我其实还挺期待开学，我今天才真正见识到英国的高中，感觉完全不同于日本。”下村一脸乐呵地讲道，讲到后面，语调还带上些许兴奋。
是啊，今天才周一，距离周末还有四天…忽然感觉很没干劲，果然，两个月假期太漫长，漫长到整个人变懒，周一感觉就像周四，精神已然十分疲累，明天却还不是周末……
话说，我好羡慕你，你还处于那种“刚来英国，看什么都新鲜”的阶段，我早就已经过去那个阶段。
如今，英国，尤其是伦敦及周边地区，我都已经没什么新奇感，泰晤士河、牛津剑桥、白金汉宫，这些地方都已经去过，顺便打卡一下那两人…我为什么感觉自己好似正在收集游戏CG，现实难道是什么内置CG的电子游戏吗……
摇头驱散奇怪的想法，我朝下村提议道：“我有空带你去看几个伦敦的景点，我对于伦敦及周边地区还挺熟悉。”
闻言，下村立即很有兴致地追问道：“那么，这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瞬间，我感觉自己被噎住，有种被打脸的错觉，半响，我才讪讪地回复道：“那个，我比较熟悉伦敦市区，以及西边与北边，南边这里…嗯，我还是第一次来南边，旅游手册上没怎么提及这片郊区，这里估计没什么景点。”
“没事！”下村依然兴致高涨地说道：“我也不喜欢大家都去的景点，我更喜欢自己探索发现美景，那样的话，我会感觉特别有成就感。”
“…自己探索发现美景？”低声重复道，随即，不由地感慨：“嘶！你还挺有情调，你谈恋爱的时候，你不妨带上女朋友一起去探索，我感觉你们的进展会非常迅速。”
“别提了！我这不是还没女友…不过，我在日本的时候倒是谈过一次恋爱，我们后来和平分手。”下村一脸追忆往昔地讲述道。
“那可真是遗憾，因为你要出国留学？”略感好奇地追问道。
下村摇头，同时一脸平静地答复道：“不是，怎么说呢？刚开始的时候，我与她总是形影不离，后来，我们可能是太过熟悉彼此，反而没有刚开始时的感觉，某天，我们提议分开一阵子，这段关系便到此为止。”
低头，忽然有些后悔提问，心中充满某种伤感，果然，美好的事物总是不能长久，如果一场恋爱的结局注定是分手，那么，换做是我，我宁愿一开始就不曾拥有过爱情。
因为，对于任一事物，一个人得到它产生的满足总是小于失去它产生的痛苦，这便是著名的损失厌恶，一个基于大量实验数据得出的结论。
下村语调平淡地继续道：“嘛，在我找到新的爱情之前，麻烦你陪我探索这附近好玩的地方，你不是说自己也不熟悉这附近？你肯定也很好奇这片郊区有何美景。”
“…那个，我是直的。”边说边往旁边挪动座椅，一副想要远离对方的架势，无声地表示：对不起，我们不约！
“……你可真记仇。”下村难得一脸无奈地扶额叹息道。
“不晓得你在说什么。”故意装傻充楞道，心中却暗自偷笑。
同时，经过这一番打岔，气氛变得更轻松，失恋话题带来的沉重感得到驱散。
“所以，你究竟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探索这附近？说实话，一个人行动感觉怪寂寞。”下村再次追问道。
“好啊，我周日想要宅在宿舍房间，周五下午或者周六都可以，你什么时候有空？”
“那就周五下午，下午我也没课，我们刚好都是周五早上的数学课，中午吃完午饭，下午一起离校。”
沉默点头表示答应，下村于是拿出手机，开始在日历中写下备忘录，他好像习惯使用日历应用记录待办事项，这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习惯。
我注视下村收起手机，低头看向面前的餐盘，食物已经冷透，感觉更没胃口…
“我去拿几个打包盒。”起身的同时随口说道。
下村无声地点头，同时继续解决晚餐，他看上去胃口很好，我心中十分羡慕，毕竟，有句老话说得好，能吃是福…
我悠哉地走回到取餐区，随手拿起两个牛皮纸制作的打包盒，别说，这里的打包盒全部都是牛皮纸材质，这里完全不存在塑料材质的打包盒，牛皮纸应该相对更环保，不晓得是否也更加昂贵…
我手持打包盒转身之际，下意识扫视一番用餐区的诸多餐桌，视线略过一个又一个人，重点搜索某个金发男孩。
…没有，没有，嗯？那里有个正在低头进餐的金发…发色不对，颜色有些偏棕色，并且身穿连衣裙，明显是个女孩子。
……完全没看到，对方应该不在这里，算了，既然是同一所学校的学生，我早晚会再见到他，比如下周一的下午，他那节课的教室似乎也在同一层，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
果然，还是有些介意之前的失礼，我不应该表现得那么冷漠，尤其是对方已经展现出足够的善意…
总之，下次见面时主动打个招呼，表现得热情一些，就当是赔礼道歉。
当然，下次见面时，那个金发男孩可能都已经忘掉这回事，我曾经有过不止一次这种体验：早上与别人发生口角，晚上再与那人谈及早上的事，那人都已经忘记早上发生的事，或者完全不想要谈论早上的事。
我对此的解释是：别人关注更加重要的人与事，相比之下，我对于别人真就是无关紧要，一个没必要太过在意的存在。
毕竟，一个人的一生会遇到多少人？这些人中又有几个会成为朋友那样的重要他人？这是一个有趣的课题，我应该去找一些数据…
话说，食堂的人数好像有些不对，至多两百人，学生的总数应该不止两百，其中几桌还是员工…其他学生都在哪里？
我沿着墙壁走回原本座位，尽力避开中间的餐桌，回到原本座位的时候，下村已然享用完主菜，正在一脸惬意地品尝芒果。
“这所学校是否有其他食堂？”坐下的同时顺口问道。
闻言，下村放下叉子后答道：“好像没有，校园指南中只标注这一所食堂，怎么？中田你不喜欢这所食堂的菜品？不是吧？我真心觉得还可以…”
摇头，我语调平缓地澄清道：“不是这样，我发现这里的学生有点少，我在想是否有另一所食堂，一部分学生去另一所食堂，如此才能解释人数的不对。”
“哦，原来如此，其实很好理解，比如晚餐时间，食堂开放三个小时，晚上六点直到九点，每个学生吃饭花费半个小时，三个小时就能招待六批学生。”下村语调笃定地说道。
闻言，我恍然地点头赞同道：“确实如此，错开时间，食堂用餐区的座位数量完全足够，甚至绰绰有余…我之前在网上查阅过学校的资料，这所学校的全体师生共七百余人，这是去年的数据，今年应该差不多，如此说来，一所食堂便够用。”
下村紧接着补充道：“并且，据我所知，一部分学生晚上回家吃饭，他们并不住校，他们就是附近小镇的居民。”
听到这里，我却是有些搞不明白，于是说道：“回家吃饭？不是，学校提供如此丰盛的自助餐，他们为什么不吃完饭再回家？”
下村耸肩表示不清楚，语气不确定地猜测道：“他们或许是习惯晚餐时全家聚在一起？你看，欧美电影中不是经常出现这一幕：夜晚，宽敞明亮的餐厅，身穿礼服的小姐绅士坐在餐桌边，餐桌上摆放着鲜花与烛台、精致的瓷盘、银质的刀叉…”
“打住！”忍不住出声打断道：“你听听自己的描述，这哪里是什么小镇居民的晚餐？这分明是一群贵族老爷的晚餐。”
“啊咧？说的也是。”下村满脸不好意思地说道：“我可能是最近看太多古典英剧，毕竟才来英国，我也想要多知晓一些英国的历史文化。”
闻言，我充满怀疑地注视下村，出于直觉，我怀疑对方只是打着学习的旗号，正大光明地在父母眼皮底下追剧，可惜没有证据…
下村不敢与我对视，眼神飘忽地转移话题道：“那个，我们是不是应该离开食堂？这张餐桌还是留给其他人。”
点头，拿起不久前谈话时顺手打包好的食物，起身的同时随口问道：“我现在回宿舍，你呢？”
“我还不着急回宿舍，我加入学校的音乐社，音乐社今晚有活动，中田你要不然一起来？”下村很有兴致地邀请道，听上去好似想要拉我入社。
果断地摆手拒绝，我目前不打算加入任何社团，社团活动不可避免占据时间，我感觉自己的日程已然饱和。
况且，我根本不玩乐器，甚至，我唱歌五音不全，五线谱都不认识…当然，这些便没必要讲，我还想留些颜面……
于是，下村与我在食堂门口分别，此时的天色已然全黑，我独自一人走在路灯照耀的道路，漫步于平整的米色石路，不时望向路边的草坪与树木，心情变得愈发宁静祥和。
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人，白天的校园总是人来人往，夜晚的校园却是渺无人踪，不得不说，我更加喜欢此刻的校园。
忽然，道路前方隐约传来交谈声，视线自路边的草坪转向前方，路灯的照耀下，我看见前方并排走向这边的两人。
其中一人…没错，是他！今天下午遇到的那个金发男孩，他的名字好像是…理查德？
他此时身旁还有一位年轻姑娘，我这边离得有些远，我看不清对方相貌，那姑娘隐约可见有着深棕的长发与立体的五官，肤色看上去是亚洲人，五官却更像是欧洲人，整个人的气质很稳重，举止十分成熟且从容。
我看见对面的同时，对面的两人显然也注意到我，那姑娘似乎并没有太在意我，她的心思明显放在身边的金发男孩，男孩倒是转头瞥一眼我，随即又回头看向那姑娘，继续他们之间的对话。
我发现自己刚好走在两人的正前方，于是，我赶忙走到石路的另一侧，低头注视路面并继续前行。
靠近两人的时候，我不可避免地听见对话内容：
“你今晚应该来我家共进晚餐，凯瑟琳一直在念唠太久没见到你。”
“呵呵，阿姨还是一如既往地热情，感觉有些招架不住。”
“亨利今早还跟我聊到你呢，亨利很好奇你这个假期的经历，尤其是土耳其旅行的部分。”
“哦啦，说起我的旅行，理奇你难道不是一清二楚？我可是每晚都给你发邮件，你可以直接满足亨利的好奇心。”
“你知道的，大家都很关心你，你着实受人欢迎，我只是在间接地阐述这两件事实，我亲爱的黛博拉。”
我听不清之后的对话，我此时已然经过两人，我保持低头姿势擦肩而过两人，没走两步，我不由地回头看向两人的背影，耳边隐约还能听见那姑娘愉悦的轻笑。
……结果，我还是没能做个自我介绍。
感觉自己像一个傻子，这回好似又是以前那种“只有我在意，别人早就不在意”的情况，我之前还思索下次见到对方时应该怎么做，按照对方刚才的反应，对方显然已经处于“不想要谈论”的阶段，彻底抛诸脑后下午发生的不愉快，心思完全放在身边的佳人。
说实话，我还挺羡慕这种灵活转移聚焦的能力，我就很容易钻牛角尖，许多别人看来不重要的小事总会持续萦绕于脑海，比如今天下午在走廊上的尴尬场面，我似乎还被困于那个过去事件之中。
同时，过去无数次的类似经历划过脑海，一句句无声的“我不在乎”与“你算老几”，心中浮现被人无视的憋屈与愤懑，这种感觉，我难道是幽灵……
右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痛感令人快速恢复冷静。
……呼，我站在原地自顾自地叹息，随即转身离开原地，继续走我自己的路，不再关注走反方向的两人。
此时，心中只余少许失望，受伤的主要是自尊，失望则是因为…怎么说呢？身为资深颜狗，“颜即正义”作为座右铭，我其实还挺喜欢某个金发男孩那张可爱的脸……
说来尴尬，我这几个小时中时不时回想起对方，走神的频率明显远超平时；下村之前表达担忧的时候，我当时便是沉浸于记忆中的笑颜，某个金发男孩当真如同汇聚世间所有美好，我当时还在好奇对方十年后会是何等美丽……
当然，我如今有一种预感：对方与我只是萍水相逢，偶然相遇之后便是各奔东西，如同刚才发生的那一幕。
至于说为什么失望仅有少许，那是因为一切皆在预料之中。
错过就是错过，第二次机会并不会有，我总是如此告诫自己，没有什么依据，仅为个人信念。
回到宿舍房间，随手放下手中打包盒，拿出一张稿纸打算写点数学。
不巧的是，这张纸恰巧是下午数学课时用过的稿纸，这张A4纸的一面已然写满各种符号，我还眼尖地扫视到中间某一行，那一行有某个金发男孩的名字。
注视着纸上的名字，忽然感觉有些可笑，自己像是一个小丑，自顾自地胡思乱想，幸好，无人晓得这些痴想，我还能保留些体面。
思及此处，我不顾这张纸的背面还有整页空白，我双手用力地将这张纸揉捏成一团，这团纸顺手丢进垃圾桶，我见证这团纸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地落入垃圾桶。
过去的都过去了，心中如此自语道，随即，我拿出一张全新的白纸，动笔开始书写新的内容。
“你真有这么讨厌我吗？我还是第一次遇到送礼被拒的情况。”
谁？！条件反射地四下张望，很快，我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右手松开下意识握紧的笔。
“话说，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你好像从来没有叫过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可不是伯爵。”
听到这里，我赶忙专注于听觉，等待接下去的话语。
“…呼，你还记得就好，如果你忘记我的名字，我可是真的会哭出来。”
“为什么？唔，你这问题还真奇怪…嗯，怎么说呢？感觉就像是养一只狗，时间一长总会有感情，对于投注感情的对象，人不都是期望得到感情上的回应…哎哟！好痛啊！！你干嘛打我后脑勺？！我要是变傻怎么办？！！”
扑哧，听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声，作为一个旁观者，我真心感觉有趣。
你真是活该挨打，哪有人这么说话？换做是我，我即便自认为算是爱狗人士，我同样也不喜欢被比喻成狗。
说句实话，你真不用变傻，你已经足够傻…傻得可爱。
你说的对，道理确实如此，伴随相处时间与情感投入的增长，潜意识中确实是会愈发期待回应：来自对方的关注、认可与喜爱。
思及此处，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走到窗前，我透过窗户远眺伦敦市区，那座充满无数回忆的城市。
不知不觉，我们也已经相处近一年，虽然只是单方面的相处，并且是没有见面的相处，不过…
果然，我对你也不是没有感情，我很喜欢你的悦耳嗓音与热情开朗，我倒是不期待任何回应，毕竟，你根本就不认识我，那些话本就不是说给我，我只是机缘巧合下听见你们的对话。
这样其实也挺好，我感觉你们两个还挺治愈，我蛮好奇你们之间的故事。
或许，终有一天，你们也会出现于现实中，我之前从未有过类似想法，直到下村出现在我面前。
话说，你们两个，一个年轻的高校学生、一个退休的大学教授，一个英国人、一个日本人，一个话匣子、一个闷葫芦，你们到底怎么凑到一起、一天到晚四处游览英国？
……想不明白，这时候就要归功于自然的伟大、以及量子力学的神奇。
思绪显然已经开始放飞，我于是转身远离窗户，如同咸鱼一般瘫倒在床。
周五下午去哪探索？这是一个问题，问题需要解答，解答必须对题……
如此放飞思绪之中，一系列思绪划过脑海，中田正义逐渐陷入沉睡。
一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