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时归本来就是个偏情绪的人，伫立良久，他把自己的情绪整理好，深吸一口气。这才发现，他站了多久，风烬就陪他站了多久。

    此时，外面几乎黑下来，四周静悄悄，连自己的身影也埋没在黑暗中，只有风烬静静望着他，那双眼的炽热不同于四周，甚至不同于风烬的神色。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估摸着现在也接近戌正了，开口道：

    “抱歉……时间差不多了，走吧。”

    两人一路上都有些沉默，倒是季时归主动说起了以前。

    “小时候我就发现，师父明明有法力，最少也有300年寿命。待在他身旁，我却能明显感觉到生命的留逝。”

    “变白的头发、偶尔记不清事、追赶作乱的鬼越来越吃力……都不该是他这个年龄发生的事。”

    “直到一次见青节，师父喝得醉醺醺，躺在院子里，抱着玉兰树嘟囔。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什么挥霍寿命……那一次，我才知道，他年轻时走火入魔过。”

    他记不得十岁前的事，所以真的将把他捡回来的人当亲人看。师父也待他如亲生儿子般，看见季时归为了救自己翻遍书籍，他摆摆手说自己根本不想活那么久，等要死了，就去深山里隐居。

    这种话师父说过无数次，但其实季时归知道，他舍不得亲手养大的“儿子”、舍不得村里热情淳朴的大家、舍不得一起聊天的老头、舍不得年轻时爱慕过的仙子、舍不得埋在玉兰树下的酒。

    季时归沉默下来，他觉得自己说不下去了。抬头看风烬正认真地听他说话，感受到他的停顿，风烬转过头去看他。

    季时归笑了笑，只是有些苦涩，道：“不想了，想想这次的食魄鬼吧。”

    两人一路聊，气氛倒是轻松了些。

    两人速度不算快，但也在亥初前到了青彩镇。

    站到客栈前，小二已经提前拿着东西出来了。

    “跟上。”

    两人不紧不慢地跟着小二走，看着小二走进了小巷，又跟着他左拐右拐，终于到了小二家门口。

    “好浓的染水味。”季时归皱了皱眉，轻声说。

    两人轻轻跃上墙头，找了个被房体遮挡的地方观察起来。

    院子不算大，但是很整洁，里面摆了几口染缸，挂了几条布出来。这么看，小二大概是白天在客栈里面做工，晚上回来染布。

    季时归正盯着小二，就听见外面乒乒乓乓的声音。

    两人的位置正对着门口，只要有人开门进来就会看见他们。风烬迅速掏了张梵文纸捏了个隐身结界出来。

    “可能不太稳定，尽量不说话。”风烬道。

    门咯吱地响，踏进来一只小小的脚，随即小小的身影就被女人轻轻抱了起来。

    “回来了？”小二抬起头，笑盈盈地说。

    “辛苦了。”女人显然是小二的妻子，掏了张丝巾细细地给他擦汗，“没必要那么辛苦……我们都很好的。”

    “想让你和孩子过得好些，况且孩子……唉……我的记性也越来越差……”说着小二把孩子抱到自己怀里。

    孩子顺着转了个面，这一下，两人都看清那个孩子竟是今日救下的男孩阿七。

    自己用着粗布却给妻子上好的丝巾，自己白日里在客栈做工晚上染布，就为了给孩子治嗓子。季时归由衷佩服这位男子。

    “应该是昨日没睡好，夫君今日染布时就做得很好。”

    老旧的屋子，生病的孩子，幸好他有一个体贴的妻子。

    三人轻轻拥抱一下，院子里满是温馨氛围，免得打扰这温情的时刻，两人轻轻地离开。

    出了院子，温馨的院子不再，又变回阴暗漆黑的小巷。

    小二被夺走的记忆大概是关于染布了，只是幕后主使一直没有出现两人也不敢贸然行事。

    “小蝶大概也是被夺走有关染布的记忆，只是……为什么夺走这些记忆。”

    没有人能回答，或许只有布下这一局的人知道。

    或许有人了解你的一切行动，但无动于衷永远无法让你了解他的一分一毫。

    风烬转过来问：

    “对阵法有了解吗？”

    季时归没想到他会问阵法，点点头，这种情况下的谦虚没有意义，他斟酌一下道：“除了太刁钻或者失传的，几乎都会一些。需要帮忙吗？”

    风烬似乎并不意外，随手划了两下，右眼下梵文金光流转，几乎一瞬间一个法阵就成形了，季时归立即就认出：

    “大型的防护阵？不对……还是改过的。”

    “对，改动过一些，不是单纯的防护，也可以镇压。”风烬微微颔首，“阵眼就在这里吧，这里法力聚集，能养养阵。”

    季时归对这些很感兴趣，立即上前仔细端详了一下，不同于传统的防护阵会把阵眼放在中心，这个阵眼却放在了偏西南处。

    季时归盯着墙上防护阵的全貌，这个小小的模型很精妙，有些地方改动甚至和他曾经设想过的想法如出一辙。

    只是之前每一次的设想都因为法力走向问题不了了之，而这张阵完美解决了这个问题。

    这无疑勾起了季时归浓厚的兴趣，精巧的法力走向，巧妙地经过法力聚集处，使法力完美流转各处而不枯竭。

    “你自己改的吗？好厉害，我看书时每次都试图改一下，就发现法力到外围根本不够用……”

    雀跃的声音彰显季时归对这个阵法由衷的赞叹。

    “主要是我……朋友改的，我只是最后帮忙改了收尾。”

    这无疑是谦虚的说法，最后的收尾本来就是很难的地方。

    季时归默默记下整个阵法：

    “所以我们就按照这个在青彩镇设个阵法吗？我能帮忙不过不太熟练。”

    “好。”

    风烬把大致思路讲了讲，两人立即布起阵来。从阵眼周围开始，阵法每一个节点都设了个小阵。

    两人在镇上一路走一路布阵，还顺手除了点小鬼。等两人布完阵，已经子时了。

    季时归没有深厚的法力，又养成每晚准时睡觉的习惯，此时他困得几乎睁不开眼。

    街上静悄悄的，整个青彩镇没有几户还亮着灯的，仅有的几盏油灯又忽闪忽闪的，就像此时的季时归的眼皮。

    等回到木屋，季时归几乎是倒头就睡。

    等第二天季时归还是按时挣扎着起床时，风烬已经做好三人的早餐了。

    “怎么能麻烦你……”季时归揉揉眼，“再怎么说也不能让你做饭啊……下次我来就好。”

    风烬站在桌子旁，摇了摇头道：

    “昨天辛苦了，没有考虑到太晚了。”

    风烬看着他打哈欠，又询问他是否休息好了。

    “已经好多了，昨天晚上睡得很安稳。”季时归道。

    现在其实还早，离师父起床还有半个多时辰。季时归坐下舀了一勺粥，没想到却意外的好吃。

    “！”季时归惊喜地看着风烬。

    感受到他的目光，风烬转过来道：“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很好吃的……”季时归用实际行动告诉他真的合他的胃口。

    “对了，我最近感觉法力用起来很顺畅了。之前总是刚刚流转一点，没几天又倒退回去了。这么一来，我法力增长的很慢”季时归在喝粥的间隙中抬起头问，“我翻遍书也没有找到原因，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其实风烬大概能猜到些，但想了想他还是摇了摇头：“有很多情况，没有观察过我无法下定论。”

    季时归点题示意了解，他知道这种事情确实不能操之过急，不过他还是十分好奇。最近本该倒退的法力不减反增，难道是之前从来没有实战过锻炼吗？

    他正胡思乱想着，师父就推门出来，缓缓伸满了懒腰后他慢慢走到桌前坐下：

    “诶今天的粥很好喝啊，季时归你去哪里偷偷学了？”

    “咳……其实……是风烬做的。”季时归不好意思道。

    “你怎么好意思让人家做饭啊……”师父一脸震惊，看他的表情感觉能跳起来问，还好风烬出来打圆场：

    “没事，是我自己主动做的。”

    听见这句话，师父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提醒他下次别再让客人做饭，季时归自然点头。

    等这一顿早饭吃完，师傅又去找朋友喝酒了。昨天的阵只差最后的收尾了，两人也准备再去青彩镇看看。

    熟悉的道路，只是绑的彩布越来越多，季时归终于意识到今年好像都没有准备见青节。

    “等会去买些彩布吧见青节要在家里挂彩布的。”

    风烬点点头，还是淡淡的神色。如果不认识风烬，大概会认为他很冷漠。刚开始和风烬相处的几天，季时归总觉得他冷冷的，但是温柔的目光望过来时季时归真的觉得自己错怪他了。

    等到风烬仔仔细细检查完阵法，又回到阵眼灌入法力收尾时，已经正午了。

    两人又一次来到客栈，来往的人愈来愈多，两人等了一会才入座。等菜的空隙，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闲话，这里是那只食魄鬼藏身之处，大概背后的人与客栈也脱不开关系。

    季时归领会到风烬的意思，也避开了话题聊些闲话：

    “你有发现青彩镇色彩的特点吗？”

    风烬抿了抿唇，回想了一下这几日看见的布料：

    “没有任何暗淡的颜色？”

    “是的”季时归点点头：

    “青彩镇都是青、黄、蓝……，临近见青节都没看见别的颜色……”

    “见青节习俗不能穿其他颜色，那平时呢？”

    “平时倒是有姑娘穿水红或者桃夭色的，反正不能是灰黑，听村里的老人说十几年前见青节是各种颜色都有的，最近几年才慢慢开始变少的。”

    季时归闭眼想了想那种各种颜色彩布齐飞的画面：

    “没看见真是太可惜了。”

    风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会见到的。”

    季时归没懂风烬说的会见到的是什么意思，只当他在安慰自己，他笑了笑说：

    “那就借你吉言咯。”

    正好菜端了上来，香味立即吸引了季时归。

    如果说民间公认的五美是香料、染布、刺绣、瓷器、美酒，那在季时归心里美食就是第六美。

    一道豉汁鸡冒着热腾腾的气端上来，带着扑面而来的酱汁香味。青彩镇几乎口味都偏甜，这道鼓汁鸡也是，浓郁粘稠的酱汁从肉上慢慢流下来，口感滑嫩，齿香浓郁。

    季时归此时什么也不想去思考，低头享受美食。

    他吃的很慢，等到桌上几乎不剩什么时，季时归才发现风烬没怎么动筷：

    “不合胃口吗？青彩镇几乎都是甜口。”随机季时归又反应过来，法力到一定程度，不用膳对修练更有益。

    感受到季时归的目光，风烬起身道：“无妨，不是要买些彩布吗，走吧。”

    见青节临近，买彩布都不用去店铺里，整条街都是小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彩布。专卖见青要用的小条小条的细布，当地人可以挂起来让家里不至于颜色太单调，而来客就可以买很多不同颜色收藏起来。

    所以即使满镇都是，生意还是很好。

    两人站在小摊前，整个小摊只有蓝色系、青色系、黄色系，却不显得单调：

    挼蓝、吐绶蓝、孔雀蓝、晴山、苍苍、青冥……风烬从来没有想过蓝色有这么多种。

    季时归也挑花了眼，他犹豫不决，拎着两条颜色接近的彩布问：

    “这两种哪个更好？”

    “这个。”风烬指了指左边的一条，“和你挑的这几种很搭。”

    季时归点点头，他一直挑自己喜欢的颜色从来没有考虑过搭配。挑挑选选，最终两人挑了六种颜色，每种买了五条。

    明明是来青彩镇干正事的，却陪自己逛起了小铺，季时归有些不好意思，正要开口，风烬道：

    “这几日就定时来看看就行，背后的人最近应该不会行动。”

    的确，见青节是青彩镇最大的节日，那一天各地都有来客。食魄鬼想要的是小段的关于香料或者染布的记忆，那见青节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想到这里，季时归又不免有些担忧起来：

    “我担心会在见青节动手，普通民众多了，对方但凡法力高些，轻而易举就能伤到民众。”

    其实季时归心里也明白这是不可避免的，对方迟迟不现身，两人也无能为力。

    只是终究放心不下生活这么久的地方，这里不管是一草一木还是热情的人们，他都割舍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