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程森和方蕊透过快餐店的玻璃看到牟嘉豪的时候,雨依然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牟嘉豪走到门口,又复返回去,过了几分钟,便拿着一把黑色的大伞走进了雨中。
程森两人紧盯着他走出一段距离,便离开快餐店远远跟在他身后。
牟嘉豪走地很慢,尽力压着步子,但还是时不时向一侧歪斜。
凌晨的街道本就没什么人,小雨淅沥,更显得肃静冷清。
程森远远跟在牟嘉豪身后,时不时将手头的伞向□□斜。在快餐店熬了接近整晚,他侧头打了个哈欠,手下意识就摸到了口袋里。
“抽吧,程队。”方蕊察觉到了他的动作,顺手接过伞柄,“我盯着呢。”
程森不再坚持,接下来还需要打起精神,能靠的也就手头的那点烟的刺激了。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和打火机,打火的时候身旁的人放慢脚步,将伞微微倾斜,挡住微斜的雨丝。
“谢谢。”猩红色的火星亮起,程森将打火机塞回口袋。他突然想到了自家那个调皮捣蛋的姑娘,正忙着追星,心头已经没了爸爸的位置,完全忘记了小时候她可是整天嚷嚷着,自己的爸爸是个厉害的警察。
程森依稀记得方蕊的档案上只填写了母亲一栏的信息,但关系到家庭隐私,自己对下属的关心也仅止于尽可能保证他们办案过程中的身体和心理健康。
“好久没回家了吧?”程森问道,他再次将伞接到自己手里,“等这个案子完了,给你们都放个长假。”
方蕊睫毛扇动了几下,仍紧盯着前面黑色伞下的人。
“程队,就这么跟着吗?”
程森咦了一声,“不是你说他身上一定有线索吗?直觉,忘了?”
“……”方蕊沉默下来,她不是不相信自己的直觉,只是在程森这样的老刑警面前,再次说出直觉这种不确定性的词语让她有些隐隐地难堪。
“队里传来消息了。”程森正色道,“牟嘉豪现居住在上苑街道91号。”
方蕊只觉得这个地方有些熟悉,电光火石间,她突然记起,“柳洪杰之前住的地方?!”
程森点点头,“不仅这样。靠你的直觉猜一猜。”
“上苑街道91号……二楼201?”
悠悠的白灰色的烟从程森口鼻中飘向上空,飘出伞外,瞬间消散在雨幕中。
“嗯。”程森说,“所以基本可以肯定你的直觉没有问题。”
从主街的一个五金店处拐入一条窄小的巷子,灯光登时便暗了下来,视野不佳本应该更加缓步而行,但牟嘉豪却在此时突然加快了脚步,几次踩在小巷坑洼路上集聚的小水洼里也全然不顾。
程森两人立刻警觉起来,紧跟几步,心下怀疑道,难道被发现了?
程森将烟丢到水洼中,“走!”
“是!”方蕊低声回答,正要准备小跑追上去,却看到牟嘉豪突然停在了巷尾,脚步踌躇犹疑。
“等等。”程森拉住方蕊,稍退到暗处,观察着牟嘉豪的举动。
牟嘉豪并未有任何向后探的动作,不像是发现了身后人的样子。反倒是好像突然忘记了路一样,一直站在巷口。伞下身体的方向从左转到右,又从右转到左。
约摸一分钟之后,牟嘉豪似乎下定了决定,转身向右侧走去。
方蕊立刻要跟上前去,程森再次拉住她,将伞塞到她手里,“我去。你原地待命,注意观察周边。”
说完他便紧走几步,快到巷尾时又放缓了步子,佯装喝醉了酒,歪歪扭扭地转入了右侧的巷子。
程森转过身的时候便看到了那把黑色的大伞和伞下驻足的人。巷子通往另一条主街,主街的灯光给了小巷些许光亮。
牟嘉豪像蜗牛一样极其缓慢地在小巷中移动,步伐沉重,似乎这里有什么让他难以忘却的记忆,而这记忆绝对称不上美好。
因为仅靠着那点微弱的光亮,程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地方。上次张鹏开车带他从主街过来,没想到这次竟从别路又到了这里。
当牟嘉豪再次将脚步停留在某个位置时,程森冷着脸直冲黑影笼罩的人而去。
牟嘉豪出神地盯着眼前的空地,直到程森几乎到了他的伞下,才有所察觉。
他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起,困惑、迷恋、痛苦,无数复杂情绪一股脑地堆砌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
“是牟嘉豪先生吧?”程森站在一步之外,问道。
牟嘉豪皱起眉头,他警惕地四下看看,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你哪位?我们认识吗?”
“我是北元市景山刑侦大队队长程森。”程森将证件举起,“有些事需要牟先生配合。”
几分钟后,方蕊来到两人所在的地方。一看到他,牟嘉豪明显楞住了。
“姐,你……?”
“我同事。”程森语气平淡,“方蕊。”
牟嘉豪恍然大悟,“原来姐……方警官去会所是为了查案吗?”随即语气困惑地问:“两位警官想要问什么?我肯定是遵纪守法,完全不知道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夏杰。”程森开门见山,“他的事你知道多少?”
牟嘉豪瞬间瞪大了眼睛,他下意识地看了身侧一眼,向旁边挪动几步。“夏杰?……”他这时才反应过来,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向方蕊,“原来你是故意提到他的……我,我说过了,我跟他不熟,没什么可以……”
“牟先生。”程森打断他,“如果不介意的话,咱们找个地方坐下聊。”
牟嘉豪看了看不远处的街道,又将目光投向程森两人的身后,犹豫了一会儿,说:“去我家吧。”
直到走进牟嘉豪的家之前,三个人在黑夜中都保持着沉默。不知道这份沉默背后预示着爆发还是灭亡。
但很明显的是,牟嘉豪突然呈现出一种奇怪诡异的状态,特别是他听到夏杰已在狱中死亡的消息后。他微张着嘴,恍惚了一瞬,突然苦笑起来,脸上竟出现了一丝解脱。
“他入狱后不久我去看过他。”牟嘉豪说,“但是,他没有见我。”
“为什么?”程森问,“你们不是朋友吗?”
“我说了我们不熟,不是骗你们的。”牟嘉豪回答,“他是个很不一样的人,跟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低下头,声音虚渺又遥远,“我没想着能跟他成为朋友。”说完他叹口气,用手将头发拢过前额,“既然他都死了,为什么还要查他的事情?”
“你对他杀人的事知道多少?”程森问,“见没见过受害者?”
听到杀人,牟嘉豪身体微抖了一下,他紧咬住下唇,眼神流转,内心挣扎的纠结情绪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表情。
几分钟后,他闭了闭眼睛,猛呼了一口气,说:“如果你们想听,那就请耐心地从头听完。”
*****
我从小就是个野孩子,没人管。在学校混到了初中,我烦透了老师的嘲讽和管教,自己退了学到城里打工。
原本以为逃离家庭和学校会让我变开心,但没钱谈什么开心,连活下去都是问题。当时年纪太小,想事情太简单,社会现实又残酷,也算是吃了不少苦。
刷盘子,扫厕所,发传单,各种各样的吃力不讨好的活都几乎干了个遍,后来机缘巧合就到了吴姐的店里,一开始就是当个跑腿的。当时吴姐的店还没这么大,就是个中规中矩的小KTV,但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也算是个有名的娱乐地了。
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夏杰。
夏杰他长得特别白,头发却很黑,比女孩子都要秀气,特别是将头发在脑后拢成一团的时候。他很瘦弱,比一般那个年纪长身体的男孩还要瘦,好像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
但是他其实不像外表那样脆弱,相反他是个很厉害的人。比起身体的强壮和攻击性,他的厉害是在心理和头脑上。
夏杰本来也是服务生,但是某一天他突然开始陪客人唱歌喝酒。在当时干这个的全是女的,他是店里唯一的男的。而且出奇地是他的生意比其他女的都还要好。他平时性格比较闷,可以说非常冷淡,因此大家都很纳闷,但没人敢去问他。
有一次,我往包厢里宋客人点的酒水,进门的时候夏杰正坐在那里安静地唱歌,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唱歌,声音特别好听。
我想这是什么歌呢?于是便回头看了一眼屏幕,但包厢里太暗了,我不知道脚下碰到了什么,一个趔趄,托盘上的酒水就像从玻璃缸里跃出的鱼,完全不受我控制地往地上落去。
我勉强接住了一瓶,但余下的两瓶都成了冲天的响炮,直接在地上炸开。巨大的声音盖过了房间里所有的声响。惊呼声过后,房间内的所有人,包括夏杰,都直勾勾地盯着我。
“你怎么回事!”一个中年人不耐烦地吼道,然后便没了声响。
其实按照某些脾气差劲的顾客,我可能早就被骂惨了,什么难听的话都可能听到。但此时的安静诡异的氛围却更让我害怕。
“对,对不起。”我不停地鞠躬道歉,焦躁恐惧,我几乎控制不住想要冲出去。
包厢里的几个人的脸上都有一种被扫了兴致的厌恶和烦躁感,但没人大声呵斥,他们的视线不在我的身上,而是都不约而同投向一位坐在沙发角落里的年轻男人。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他的反应。
我当时就知道他肯定是个很重要的人,便一直冲着他的方向道歉。但他却一直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说话,只一口一口抿着手里的酒,似乎在看我,又好像没在看我。这些年过去,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样子,但他那时淡淡的像看透明生物一样的眼神却深深印在了我的脑子里,一直忘不了。
“看来我唱错歌了。”突然,夏杰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
房间里的人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嗯?这是什么意思?”
夏杰走到了我身边,没征兆地勾上我的肩膀,“这个小弟弟是从海边来的,这是在告诉我海哭的声音可不是像我唱的那么轻柔,起码,”他指一指地上的酒瓶,“得像这样,噼里彭啦!”
年轻人哧地笑出声来,此时房间的氛围瞬间变了,其他人也都笑起来。
“这些酒当我唱错歌,赔罪用的。”夏杰推了我一把,在我耳边说,“快打扫了。”
他的声音冷冰冰的,跟他脸上的笑一点都不相称。
不知道为什么,我下意识地又看向那个年轻人,他脸上的表情依然淡淡的,但身体明显松弛下来,像是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一样,再次和周围的人你来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