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手慌脚地进出了几次,才将湿滑的地面清理干净。走到门外,我的心脏仍然如擂鼓般跳动地厉害,包厢里几个人的脸如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不停闪动。电影画面一样地一幕一幕,最后定格在走出包厢前的夏杰的脸上,那张未曾见过的闪烁着耀眼笑颜的脸。
我呆呆地靠在门口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包厢的门再次打开,我看到夏杰走了出来。几乎是走出门的一瞬间,他唇边的笑便完全消失。随后他微微转头,将视线投向我。那眼神冰冷、厌弃,我不禁打了寒颤,竟不自觉地缩起身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谢……”我说,“谢谢,刚才……”
“不要惹麻烦。”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的每一个字,但不管我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和语气。我想是因为太过,太过刺痛,我的大脑选择了一种让自己舒坦的方式:选择性记忆。不管怎么样,从那天开始,我心中对夏杰的好奇终于达到了顶峰。
聪明机敏,神秘又有距离感,可想而知,对于当时那个不谙世事崇尚强者的我来说,他是多么具有吸引力。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的目光开始不受控制地追随着他。
我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期待又拘谨地找机会和他说着零星的话。听起来似乎有些卑微,但当时的我并不这么觉得,甚至到了现在我仍然想念那一段时光。有念想的生活啊,那是一种奢侈。
在我眼里夏杰总是那么沉稳笃定,有一种远超过他年龄的成熟。我从未见过他特别开心或有强烈情绪起伏的样子,所以当那个人出现的时候,夏杰见到他的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记不清那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出现在店里的,如果不是因为那次闹酒,我对他不会有任何印象,那是一张太过普通平凡的脸。
晚上的时候总是特别的忙乱,白日里隐藏在正常皮囊下的扭曲乖张的人格在夜晚便得到了释放,特别在酒精的激发下,各种怪异到令人厌恶作呕的行为完全暴露在了灯光下。
那些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三五个人,个个醉醺醺的,操着让人听不明白的方言,吵闹地很厉害。那个人就在其中,与其他人相似的装扮,褐色的衣服发着洗了多遍的白色,裤腿挽起半截,城镇里打工人的普遍样子。
他脸色发红,摇晃着走到前台,一下子趴在台面上,将桌面拍地哐哐作响。
当时正是我值班,我强忍着他身上发出的酒臭味,问他有什么需求。他秃噜着舌头,浑浊的眼睛盯着我,却又不像在看我。他故意做出很夸张的动作,尽可能地将声音放大。在他背后的同样醉酒的几个人只能看到他的动作,而我则看到了他的神情。
诡异的,无序的,焦躁的。
他的眼睛一片死寂,而表情和身体却又在剧烈跳动,让我身上有说不出的不适感。正好那几天跟周围店里的几个同龄人一起打游戏到很晚,疲惫得很,当时我只想快点打发他,因此语气急躁了一些。
或许应该加上也许,因为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发了很大的脾气,平地惊雷一样,把我和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以往也有这样醉酒闹事的人,但因为他发起脾气的样子和刚才有些畏缩强撑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当时就那样愣在原地,说不上是害怕还是什么,总之就是傻了。
我一回头看到老板娘和夏杰正走过来,脸上的表情是习以为常的无奈。在那样的场合下,我竟然还捕捉到了夏杰脸上的似有似无的苦笑。但是下一秒这苦笑便像被施了冰冻魔法一样完全冻结在了他的脸上。
他紧盯着醉酒者的脸,眉头微皱,像是陷入某种困惑之中。老板娘走过来应付团团围过来的人,场面混乱嘈杂。但夏杰的周围好像骤然形成了一个结界,就像游戏中的保护罩一样。他看地出了神,而我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突然他的眼睛倏然睁大,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他的五官绷紧,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紧闭的口腔内咬紧的牙齿,能听到牙齿上下磕碰的响声。他在害怕!
那一瞬间我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从那天开始,夏杰似乎变得更加深沉,总是在出神,情绪似乎变得异常躁动和不安。我完全不知道他和那个人的关系,但是我想两个人一定认识,并且发生过什么。
我们店消费虽不算太高,但对于一般的打工者,特别是做苦力的乡下人来说,已经是一种额外高额开销了。所以那个人并不经常来店里,来了也是跟几个朋友一起,顶多唱唱歌。但是突然有一天,他开始频繁地来店里,每次都要点几瓶好酒和作陪的“小姐”“少爷”。
每次他来的时候,夏杰的样子都很奇怪。他会远远地呆在一边,绝不跟这个人有任何的交集,他仍然会紧盯着那个人灵魂出窍一般地出神,但仅限于此。直到某天,他竟然同意接了那个人的单,并且自那天开始,成为了这个人每次来店里的固定陪伴者。
也许是他黑红的粗鄙的手掌搭在夏杰洁白的衬衫上那种极致的反差,也许是第一次见面时闹就的不愉快,让我对他有种说不出的厌恶。而这种感觉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人的这种负面情感会随着具体指向物的消失而骤然消散:
他死了,死在了像今天这样的雨夜。
“欸,那个讨厌鬼又来了。”
晚上接近十二点,下雨天客人很少,所以不太忙。就在我昏昏欲睡的时候,身边的伙伴用手肘顶了顶我,挤眉弄眼道,“估计又要来找你的偶像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但没回嘴,因为他确实说中了我的心事。我带着极大的怨气看着夏杰过来迎接他,两个人的笑是那么灼眼。那天的夏杰有些异常,似乎过于积极和不沉稳。而当时的我虽然没有觉察到,但心里总感觉有点怪。
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那个人靠在夏杰身上从包厢里出来,脸贴在夏杰的头发上,有意无意地蹭着。我的脸涨得通红,只觉得恶心至极。
那个人人高马大的,夏杰用肩膀托着他,被他失衡的身体带得左右踉跄。我冲过去帮忙,那人的重量压得我有些喘不上气来,差点一冲动就把他扔到地上。但是我听到夏杰轻轻地叹了口气,便立马决定忍下来,甚至心里还有一丝雀跃,因为他没有拒绝我的帮忙。
艰难地走到门口,老板娘走过来问是否需要叫一辆车,没想到夏杰竟然拒绝了。
“我带他到那边路口。”夏杰喘着粗气说道,“那边方便叫车。”
我理所当然地觉得是我们两个人将人送过去,但踏出门时,夏杰却盯着我。
“我帮你……”
“不用。”
夏杰干脆地拒绝了我。
他拍了拍那个人的脸,脸上早没了那种熟络礼貌的笑。他语气冷淡地说:“醒醒。”
醉酒的人支吾了两声,看起来清醒了不少。脚下虽不稳,但由夏杰搀扶着倒是能自己行动。
夏杰再次看向我,“可以了。你回去吧。”
我讪讪地缩回了手,夺过旁边人递过来的伞,不死心地说:“外面在下雨,我帮你打伞,你……”
“我说了不用。”
夏杰回头瞪着我,他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色,好像熊熊燃烧的烈火。我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他抽走我手里的伞,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里。
我在门口看着两个人转过拐角,黑色的大伞在细雨中摇来晃去。
接下来的每一分钟我都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烧烤架上熏烤的肉串,焦躁难受。不知道过了多久,老板娘吆喝着让店里的人去买帮客人买烟,我精神一振,冲到她面前,几乎是抢过她手里的钱,“姐,我去吧!”
“小子这次怎么这么勤快?”
我没管她再说什么,拿过门边的伞便跑了出去。其实不远处的小店里就有客人要的烟,但我就是觉得想再走远一点,再远一点……
跑过街角,雨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地响。砸溅起的水汽将雨珠连在一起,让周围的东西在本就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更加模糊起来。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我有些害怕,犹豫着要不要穿过通往夏杰住处的那条逼仄小路。
这时远远地从街尾驶过一辆车来,停在那条小路和街道的岔路口处。我眯起眼睛,虽然没看清车的型号和颜色,但从轮廓可以看出是一辆非常高级的车。在雨幕中就像一头潜在暗处的野兽,忽明忽暗的前照灯就是它寻找猎物的眼睛。
很快,车辆熄了火,从车上下来了两个披着雨衣的男人。他们身材高大挺拔,看起来非常有力量。他们向车内的方向点头致意后便走进了那条小路。
虽然不知道那些人要干什么,但是那晚我的第六感似乎短暂地觉醒了,只觉得害怕地不得了。于是我退回到街角躲了起来。我悄悄地探头看向车辆停靠的地方,此时副驾的位置有一点星光在闪烁,许久之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有人放下了车窗抽烟。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两个人再次出现在路口。他们来到车前,将身上的雨衣脱下随意地仍在路边,便钻进了车里。几分钟后,车辆重新启动,调转车头后慢慢地驶过那条路口,我看到副驾的人伸出手来,将烟蒂扔出窗外,似乎冲着那条小路挥了挥手,随后车辆便疾驰而去。
世界重新归于平静,我却像刚从梦中醒来一样,四肢麻木,好半天才缓过来。其实我没有看到什么凶残可怕的事情,但就是觉得恐慌。当时我也没了去找夏杰的心情,便急匆匆跑回了店里,连客人的烟都忘记了。
直到第二天我听到了店里的议论,有人死在了那条小路上,我立刻想到昨晚的那两个雨衣男人,他们是凶手!?可是当再晚些,晚到夏杰去自首后,我突然开始怀疑那晚的车和人是不是真的存在,那会不会只是我的臆想。
夏杰入狱后的每一天,每一刻,我都在一遍遍回想,一遍遍确定又自我怀疑。是不是我不愿意相信夏杰杀了人,所以幻想出这些凶狠的看起来更像是坏人的形象来稀释自己的痛苦。
夏杰,他……真的是杀人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