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声姐姐,是紫石发生什么事了吗?”回紫石的路上,陆景明着急地问。
“我担心你们。”
傅林声说的平淡,却让两人很是愧疚,刚恢复记忆,留她一个人在紫石伤心伤神。
苏昀中的对不起没来得及传到耳边,便消散在无尽的雨雾中了。
身后的宁城越来越远,他突然勒马,另外两人跟着停下。傅林声问:“怎么了?”
“我觉得,我应该回去一趟。”苏昀中调转方向,语气有着不由分说的坚定。
“为什么?我们不是刚刚才走吗?”陆景明不解,“难道是春鹤哥哥出事了?”
“不知道,但我感觉,我得回去。”
苏昀中也不确定到底为什么要回去,但是他很清楚,心里有个声音十分强硬,他必须回去。
“一定?”
“嗯。”
“那就走吧。”傅林声率先掉头,二人紧接其后。
层层雨雾中的宁城泛着灰,城墙活像墓碑,阴森骇人。
他们并未离开多远,所以很快便回到了刚刚的地方。然而一片寂静,苏昀中张望着,入目除了青苔水痕,其余都是灰蒙蒙的。
“呀,雨停了。”陆景明摸摸湿透的马,安抚它。
“是啊。”苏昀中下了马,有些失望。
哒哒哒——
他循声望去,只一刹,便觉着自己一定是几日未眠出现了幻觉。
记得和兰舟两世都是在雨中心意相通的。第一次出手相救,兰舟才六岁,雨打湿了宽大的衣服。从那以后,他主动要求兰舟做他的同桌,小学到初中,都是如此。
长大了以后呢?还没来得及。
兰舟因雨停摘了湿重的蓑衣想透透气,刚摘下斗笠细细放好,她仰头望望天空,水碧似的。
每次看到这样的天,就会想起苏昀中。
她觉得一生太苦,活到二十岁就好了。反正妈妈再婚了,有没有她又有什么关系。
“苏昀中,我死了你也会像贾宝玉那样做和尚去吗?”
“不会。”
“那你会结婚吗?娶一个好漂亮好漂亮的新娘子。”兰舟不太清楚结婚是什么样,她绝大部分人生都在病房里,但她见过妈妈的婚纱照,简直就是书里的神妃仙子。所以她以为,结婚就可以变漂亮。
如果要结婚的话,还是苏昀中吧。她不认识其他人,苏昀中对她这么好,还是苏昀中吧。
“不会。”苏昀中把切好的苹果递给她,“苹果我用热水烫过了,不凉。”
这段对话以吃苹果告终,后面她又问了好几次,苏昀中只说不会。
“我死了你会结婚吗?”
“不会。”
终于有一天,苏昀中反问她:“你会跟我结婚吗?”
兰舟疑惑地啊了一声。
“结婚,是喜欢的人才会做的事。你喜欢我吗?”苏昀中继续问。
“我爸爸就不喜欢我妈妈,他们不也结婚了吗?”
“他们结婚的时候是喜欢的。”
“好吧。那我喜欢你。”
“你看,你不喜——”
苏昀中说出的话戛然而止。
兰舟乖巧地躺在病床上,她吃烫苹果吃得很慢,也许在思考喜欢是什么意思,也许在思考她能不能活到结婚,也许在思考能活下来自然是要周游世界去的,跟他们一起。
说不定什么都没想,单纯品味苹果。她脑子总是这样稀奇古怪,苏昀中习惯了。
比如现在,她盯着云走了神。
忽地,兰舟被一股大力扯了下去,下意识出手抵抗,手心却接到了一滴雨。
一滴很重很重的雨,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跌进了一个怀抱,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眼泪淌过的地方。
“兰舟!”
这么急促崩溃的声音真的是苏昀中发出的吗?兰舟被勒得很不舒服,想挣脱,发现连动一下手指都难。
“是我,你别……”兰舟不知道苏昀中已经恢复记忆,乍一看这么放肆发泄情绪的苏昀中十分惊奇。
苏昀中说不出话来,手大力环过她的肩膀,扣住她往怀里拼命按。感受到苏昀中剧烈的心跳后,兰舟一下就不挣扎了,顺从地垂下头。
她想起苏昀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她也是这样拼命靠在他的心口,想听到一丝微弱的心跳。只要一丝丝心跳,她便可阻止火化。
听不到心跳,她抓住苏昀中冰冷僵硬的手腕,像苏昀中摸她一样企图摸到脉搏。结果是徒劳,她揉搓着那双手,贴在脸上感受那份离别:“我们要永别了。”
大概从第一次目睹兰舟住院后,苏昀中就很喜欢握她的手腕,后来她才知道,苏昀中是在摸她的脉搏。
心跳脉搏都没有了,变成了灰,再也回不来了。
冲击之中的陆景明傅林声未等脑子作出反应,身体已经扑了上来,四人抱作一团,呜呜咽咽,一边哭一边替对方擦眼泪,画面滑稽又好笑。
“阿舟你不许吓我了,太可怕了。”傅林声哭得稀里哗啦,恨不得打兰舟几拳,实际根本舍不得。
陆景明哭得更难看:“姐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这古代连个睹物思人的照片都没有!”
苏昀中一昧地哭着,不做声。
四人哭得天色变暗才勉强停下,兰舟用苏昀中的袖子擦眼泪擤鼻涕,收拾一番后,猛然惊觉:“陆景明!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啊?我说古代连个睹物思人的照片都没有。”
兰舟陷入震惊:“你……你们……你们想起我了吗?”
苏昀中握住她的手腕:“嗯,我知道。”
滴在手腕处的是雨吧,晶莹闪烁,晃得心也颤颤的,像是片雨打下的叶子,在怜惜缅怀曾经枝头上的风光。
系统无比慈祥:“好啊,你俩也是谈上恋爱了,对了,说到爱,你俩能不能先完成任务?我急着转正。”
失而复得的喜悦,他们也算尝过了。
“对了姐,你来这里想做什么?”
“洞明道长给了我好东西。”兰舟神神秘秘地凑近,四人头挨头,听了计划纷纷赞同。
“不过,要怎么才能让齐阳军吃呢?听说那卫子焉吃饭必须试毒,而且要在那么多人的监视中下毒,很难办吧。”
“不用下毒,最简单的办法就够了。”
“什么办法?”
“那当然看他咯。”傅林声冷哼一声。
一回生二回熟,东西交给苏昀中陆景明,由他们俩进去。本来兰舟也要跟去,傅林声阻止:“你们去时他定还在哭,别管他的眼泪,也别告诉他阿舟还活着,他必须得好好尝尝这滋味,叫他这辈子不能忘。”
知穆莫若傅,其余三人感叹。
乌州比其他两个地方要远,宋檀抵达时已到第三日了,和苏昀中推测的时间差不多,他们在附近高处等待着命令。
又过了三日,紫石传来了消息,准备动手。
大坝修了好几年,外观还新,内里缺人打理些许破旧,泄洪道开关不知道被什么卡住了,四五个大汉齐上阵,一时之间竟打不开。
宋檀摸索着水阀,搞不懂这些,索性提剑,几剑下去狠狠劈裂!
一阵类似雷鸣的轰隆声,在众人未反应过来之时,洪流直接破坝而出,卷起几丈高的巨浪。
靠近的士兵没站稳,瞬间被卷入湍急的水流之中,身边人想拉也来不及,那架势估计顷刻之间就能冲走不见踪影。
危难之际,宋檀一把撇下剑,拽住士兵的衣领,用力提上岸。
士兵心有余悸,连忙磕头道谢。
没被人诚恳谢过的宋檀有些不适应,摸摸鼻子。见任务完成,几人撤退。
雨急洪水走得快,苏昀中预测三个时辰便会抵达宁城,约好完成任务后不必回紫石,迅速抄近道与桑楚军蹲守一同埋伏。
齐阳军若想撤退,必定往高处土丘走,江南为避免洪灾,修建了不少避洪的土丘高台。
擦拭好鸳鸯钺,兰舟对系统说:“翠花,你瞧好了,我们给你露一手。”
宁城内,齐阳军并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还在大块朵颐。
穆春鹤拒绝了卫子焉的晚宴,躲在穆府里,吩咐人好生料理一袋菇类,命令他们不许声张悄悄做。
果不其然,藏在穆府的眼线立马报告给了卫子焉。大晚上,卫子焉闯入穆府,发现穆春鹤端着一盘菜,刚要吃进嘴里,停在半空中一脸懵逼地看着他。
“穆少爷吃什么呢?”
穆春鹤起身行礼:“吃饭。”
“吃饭?”卫子焉扯了扯嘴角,走到桌边,盯着正中间那盘奇特的菇类,“这是什么?怎么偷偷摸摸吃?”
“回将军,这是昙菇。因为很稀有,所以偷偷摸摸吃。”
昙菇状如昙花,小巧精致,卫子焉很感兴趣:“我从未听说过昙菇。”
“这是很稀有的,来自桑楚国九星观里头的洞明道长所研制,洞明道长您听说过吗?他研制的东西不轻易给人,这一块昙菇可值百两金呢!”穆春鹤语气淡淡的,说出来的话真假参半,“吃了精神倍增,活血化瘀,润肠通便,长命百岁。”
卫子焉又不傻:“有这么神奇?”
“那可不。”穆春鹤说着夹起一筷子,当着卫子焉的面吃进嘴里,脸上流露出享受的神情,仿佛是世界上最美味的。
眼看穆春鹤一块接一块,卫子焉忍不住了,上手夺过:“我尝尝!”
好歹是嫁祸过宋檀的人,穆春鹤对付卫子焉这种缺心眼的人简直得心应手。
哪知缺心眼的卫子焉不仅自己吃,上头了还让跟来的亲信一起吃,把穆春鹤看得一愣一愣的。
“我爹征战沙场,威风凛凛,我全天下最佩服的人就是我爹!”卫子焉叫嚷着,夹起一块昙菇,细细赏来确如花朵般美丽,大口吃了下去,“可是我爹最喜欢二哥,真是不识货,我明明比二哥厉害多了!”
“是是是。”穆春鹤敷衍,不住地使眼色给暗处的十一十六,嘴里嚼着昙菇的解药,感觉特别苦。
城外的傅林声趁说笑间坦白了在解药里加黄连的事,兰舟真诚夸赞:“姐姐我小时候就很崇拜你。”
“哦?我这么有魅力吗?”
“是呀,你给景明喂奥利司他的时候!”
“奥利司他?”陆景明疑惑。
“嗯对啊,你当时感冒了。”
“感冒药不是叫奥司他韦吗?”
“对啊,烧得浑身发烫,完事吃了一粒特超级效减肥药。”
陆景明:……
“你就不能把这个秘密永存心底吗!”
含笑的苏昀中注意到了水声,眼睛发亮:“来了!”
同时,齐阳军也发现了洪水。
“不好了将军!发大水了!”
“洪水来了!”
卫子焉哐当扔了筷子:“什么?”
“报!将军!桑楚军兵临城外,据他们说有三十万兵马!”
“夺少!”
卫子焉懵了,桑楚军不是强弩之末吗?不是说紫石没多少兵吗?
他急忙起身要去迎战,突然站定瞪大眼睛:“咦?那墙上怎么挂着一排我爹呢?”
没吃昙菇的士兵试图劝说:“将军,那挂的是蒜头!”
“不行!我要救我爹!”
等齐阳军意识到昙菇不对的时候,穆春鹤早和十一十六逃之夭夭了。
卫子焉欲说话,屋檐上等候多时的傅林声直起身,墨发飞扬,拉弓搭箭,一气呵成。
箭矢划破空气,刺耳尖锐,昙菇毒素发作,卫子焉毫无反手之力,一箭卒。
傅林声转身跃下墙壁,等候的穆春鹤顺势接住。背对背厮杀时,穆春鹤笑问:“对不起,你怕吗?”
“滚,我没有原谅你。”
傅林声不废话,一箭一个,英姿飒爽。穆春鹤把怨气发泄到士兵身上,鎏金扇弹出剑刃,血腥气充斥鼻腔。在十一十六的帮助下,四人成功躲进肉铺,从暗道及时撤出。
城外都是散兵,苏昀中提前吩咐过:“去准备草捆,多一点,在里面塞入浸了磷粉的布条,放在宁城外的各处水沟或河中。”
塞了磷粉的草捆一到晚上自燃,从城墙上看下去宛如鬼火。
城墙上的士兵瞧见后,吓得话都说不利索:“鬼鬼鬼……”
梅雨省了不少事,傅林声常读兵书,让桑楚军在弯曲河道处举着火把反复行走,便会形成错觉,误以为千帆过境,使桑楚军不多的兵马看起来气势磅礴。
洪水以毁天灭地的架势涌入宁城,毫无防备的齐阳军溃散逃命,卫子焉已死,连同吃了昙菇的亲信,均被洪水淹没。
剩下的齐阳军果然如苏昀中所料往土丘上撤,埋伏的桑楚军顺势冲出,喊着为天除恶的口号,四散的齐阳军仓皇应战。
水中浮现出一具具尸体,兰舟顾不上恶心,与苏昀中一起冲在最前方。
“跟我一起上!”
剩下的小部分齐阳军负隅顽抗,兰舟后撤一步,四人踢翻围上来的人与她并肩。
从左往右,陆景明提剑,一股肃杀之气;傅林声柳眉挑起,左手持弓右手护在妹妹前面;正中间的兰舟手握鸳鸯钺,下巴微抬,丝毫不见惧色;苏昀中面不改色,剑锋凌冽,右手挽了个剑花;穆春鹤身姿如松,鎏金凤凰扇熠熠生辉。
死过一遭,再无畏惧。杀人的顾虑有,但不多,毕竟刀都架脖子上了,再不砍回去就真的见太奶了。
“陆景明砍他!”
“啊啊啊啊啊!”
“别砍我!”兰舟怒。
“我不敢看!”
“奥利司他!”
陆景明大吼一声:“送你们下去尝尝特效减肥药!”
鸳鸯钺划破天空,泄出黎明。
玉衡45年六月二十日,齐阳军溃败于宁城,往瑶州撤离,桑楚军大获全胜。傅先生拿出爱妻荆书拼死护住的证据,昭告天下齐阳国主的不正行为,声称老天开眼,洪水中的浮尸身上刻着“逆天者水溺”。
浮尸上真的有字吗?谁在意,齐阳军心动摇的那刻起,齐阳国必败。
迫于压力,齐阳国只能收手。如若继续放肆的话,不仅会面临他国讨伐,其附属小国见桑楚国异象必定人心浮动,不利于齐阳国掌控,更加得不偿失。
退兵是预料之中的结局,战场上无辜的百姓士兵,注定得不到任何的慰问。恨血千年土中碧,兰舟擦拭着鸳鸯钺,唏嘘不已。
于是,天下迎来短暂太平。
六月二十一日是兰舟的生日,去年忙媪下庄,今年忙打仗。苏昀中在路边仔细摘下朵花,还没等送,兰舟自己拿过戴在鬓边,两人痴痴对望,傻笑了半天,惹得另外三人不住窥视。兰舟才问:“昀中,你怎么笑成这样?”
“我笑未来如今日般一片晴好。”
他摸上兰舟的手腕,感受她源源的生命力,一生错落,唯有此刻安宁。
“恭喜用户,任务完成。”
人间别离无数,秋水悠悠,空恨转无聊。
人间相逢万般,春山厌厌,深情本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