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民国十年一月中旬,傍晚,北平晓风大戏院。
车子驾着时间在路上奔驰,戏院门口的水牌儿上大咧咧地印着“江枕月”和“贵妃醉酒”,以及一张面敷粉墨的俊俏脸蛋儿。
商云笙靠着车窗而坐,此刻激动地笑眯眯,嗤嗤笑的不停。抓起身旁弟弟商束缊的胳膊来回摇晃,连唤了三声他的名字,“束缊!你瞧见没有啦,那便是江老板!”
商束缊顺着她的手劲,微微俯身,凑到车窗旁与阿姊一齐瞧那张俊俏脸蛋儿,“阿姊,你就是唤我来看他的?”
听出商束缊的不屑,商云笙手上捏着商束缊的脸颊,眼睛却一刻也不肯离开那张脸儿,“怎么呀?商二爷,您刚从英国回来过年,做姊姊的还请不动您来听戏啦?”
商束缊哪里会不晓得商云笙的心底话,好笑地抓开她的手,“阿姊,真不是你自己想来看然后拿我做挡么?”
“嘿呀!”霎时间被人戳穿心底话,商云笙羞得要伸手去拧商束缊的手心,嘴里又解释着说:“听上一出江老板的戏的是很难得的!江老板排戏少,多了时顶多只能去到半月一出,这不恰好年前最后一出么?翻了年你又要赶回英国去啦,你那个什么……学不是还没修完么?”
“政治经济学和新闻学,”商云笙不会真的使劲,商束缊便任意她拧了,“这江老板当真这么好?”
“可不是呀!江老板可是江风班的小台柱子……江风班你知道吧?前些年你还没去留学时,江襟海江老板你应该听闻过的。去年呢,这江老板的嗓子因着得了一场风寒坏了,之后便一直靠小江老板撑着这江风楼。头一个月呀,小江老板排戏很紧,几乎是两日一出戏,后来名声响亮的不行啦,便慢慢松下来啦,成了如今这般的景儿。”
说罢,商云笙又扯着商束缊的袖子就要往车外走。
眼见着天上飘雪愈来愈大,商束缊赶忙拉住商云笙,“嘛呀?嫌自己身体康健呀?这么折腾。”转头又骂车夫没有眼见力,不晓得小姐要下车,“快给小姐撑伞。”
车夫后知后觉地给商束缊和商云笙赔不是,只道是:“江老板的事儿把我给听入迷了,寻思着小姐应当还要往后续讲。”
“后续?”商束缊也不耐去管这车夫,骂了便过去了,倒是对这后续来了兴致。
“哎哟!”商云笙拍着额头,语气有些怜惜,“是我忘记了。这后续呀,说来便是:江老板不日后也不只是生了什么病,没救回来,便去了。只留了偌大一座江风班给小江老板打理,所以呀,这小江老板排戏也少了很多,大抵也有这个缘由在罢。”
叹,叹,叹。
一代名伶,竟如此香消玉损。
商束缊也随着一代名伶的落幕而叹了气,便从车夫手里接过伞给商云笙撑着,“走吧。”
“嗯。”
入了里堂,一股乱哄哄的热气席卷而来。细细一嗅,便知是碧螺春泡水的气味,真淡。跑堂的前前后后来回忙碌着,端茶又递水,苦着脸埋怨去,得了赏钱嬉笑回。
“商小姐您来了?”眼尖的跑堂随手将擦桌抹椅的白巾往脖子上挂,讪笑着跑到二人跟前去,眼神停在了商束缊身上,“这位是……?”
商云笙笑着开口,“不认得了吧?他少来,一年到头也来不了多少回,这不呢,恰巧赶上江老板的戏,扯也要将他扯来呀。家弟,商二爷。”
跑堂的自然听闻过商束缊的名声,当即便将笑脸堆得更高,“商二爷您好啊,今儿个想喝些什么茶?”
商束缊想着这戏院里的开水泡茶叶梗,当即便失了兴致,捏了捏山根,随口说了个茶名让跑堂的一会送来。“阿姊,你定的包厢在哪?上去吧?”
商云笙好笑地看着商束缊心疼茶被浪费却又不好挑明,“我来的次数多,掌柜的认得我了,早便给我留好了,随我走吧。”
路过一桌听客,见他们倒了一盏茶就往口里灌,将茶当水喝,商束缊倒吸了一口寒气,不忍直视地摇首。声音闷闷地:“阿姊,下回我不同你来了。”
站在后楼梯上的商云笙听了,回首去那里刚好看见那听客用袖子抹脸的情景,又看见商束缊眉头蹙起,心里便知了七八分。好笑道:“真不来啦?”
商束缊抢先上了二楼——二楼皆是包厢谁也瞧不见谁,站在上边等商云笙。“看情况吧。”语气颇是不甘。
“哈哈哈哈!”商云笙忍不住偷笑,拉紧了身上的披肩,也上了二楼。
商云笙推开门,得意地看着商束缊,“如何?景儿不错吧?”
商束缊探头瞧了瞧,底下戏台上每一位戏子都看得一清二楚,“好极了。”
“商小姐,商二爷,您们的茶小的给送来咯!”先前那位跑堂的,端着一盘的茶水候在门口。
商束缊太阳穴突突地跳,眯着眼,揭开了茶壶盖子轻轻吸了一口气。商云笙瞧他脸色就知道了,不用多嗅便知不是什么好茶,指不定还是早便泡发泡烂的茶叶呢。
果不然。
“你们就拿这些下流东西搪塞我们?这壶茶,底端的茶叶泡了不止两个时辰了罢?”商束缊站直了腰,居高临下地睨着对方的眼睛。
跑堂的咽了咽口水,避开商束缊那双鹰目,“哪,哪能呢二爷。咱们哪敢搪塞您呀?二爷您瞧,”单手端着托盘,又将盖子放在托盘上,特意空出手去指面上的茶叶,“二爷您瞧,这不是刚泡上呢么?”
“哟?”商束缊常年居住国外,喝上国内正宗茶叶的次数寥寥无几,每回带过去的茶叶和家中寄来的茶叶都得省着喝,稀罕得紧,哪里舍得人这样用茶叶搪塞他:“是你耳朵不好使,还是我眼睛瞎了?听不见我说的是底端的茶叶呢么?”
“二爷,这……我也不晓得呀,底下伙计泡好了我便端过来了……”跑堂的欲盖弥彰似的把盖子盖了回去,求救般看了眼商云笙。
跑堂的站在门边期期艾艾,冷汗冒得滴滴答答,他哪里知晓这商二爷品茶是个厉害的角色。
商云笙算着时间,江枕月马上要出来了,也不想再耽误,打岔说:“束缊,原宥他吧。这里喝茶,可没你这么讲究,皆是随随便便就喝了。”
“可他们这是欺骗他人钱财。”商束缊大义凛然地回复商云笙,示意她,自己是为了大义并非一点茶叶之利益!“这般新旧半掺的做法是不对的。”
“说来也是……”商云笙见他都讲到这般份上了,也不好再大事化了,“等江老板的戏完了,叫你们掌柜的来见我。”
“诶诶,是。”
思来想去,又怕商束缊一会还念着,“去沏一壶新的茶来。你如今也晓得了,我们家商二爷是个如何厉害的人物,茶,要用好的。”
“小的省的了,定会亲自沏茶,绝不假于人手。”
晓风大戏院可比寻常戏楼子大多了,但只要是江枕月出场的日子,保准上座率回回满。包厢皆是早早托关系定好,下边也满了,甚至有不惜站在后头听的。
锵锵铙钹奏,丝丝胡琴响。
其中宫女们一早便候好了位,待她们的贵妃娘娘出场。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哇……”
贵妃娘娘捻着把箔金折扇翩翩出现,借着折扇的遮挡,眼波流转,再出现,便是眼神成媚。商束缊只觉,那股劲儿的媚态是浑然天成,与俗气无关,本就是一种与风月契合的媚。
只是这种媚态,见画像看不出,见相片自然也瞧不明白,非得当面看了,也不知是否天时地利人和,谁人见了都得心悦诚服地谬赞一声,“好样貌。”
商束缊不自觉的坐直了身,不止,还从西装口袋摸出一只金丝眼镜装模作样地带上。
瞧见商束缊的坐姿与做派,商云笙嗤嗤地笑他:“嘛呀?怎么戴上眼镜了?”
商束缊知她想要打趣自己,便装模作样地当做听不明白:“看不清,自然要戴了。”
商束缊不爱听戏,却不是没听过,再者商云笙喜欢极了常常在家中放唱片,听也听过几十支曲儿了。
并非什么都不懂,可他仍旧想问。
他忽的想问问江枕月这个人了。
“那便是江老板?”
商云笙分了一丝精力来搭理商束缊,点头,想要扳回一城似的特意问:“美么?”
商束缊国文成绩相当不错,加之在修新闻学,口才与语言表达能力更是相当好。可他却思考了极久才堪堪给出一个不大满意的评价——“钟灵毓秀。”
商云笙意外极了,“评价这样高?”又有些得意了起来,“方才不还不屑于来看么?”
本是姐弟间的揶揄,答不上越过这个话题便好,可商束缊偏生要较真这一回。
“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
商束缊的眼一刻也没从江枕月身上下来过,即便是隔着镜片也黏腻在了他的身上,恨不得目光变作戏服上的丝线,镜片变作头饰上的珠宝。
永永远远、长长久久,跟着贵妃。
商束缊无酒自醉,思绪早便醉倒在贵妃的温柔乡中去了,痴痴醉醉地眯了眼。清醒的思绪更是给江枕月侵占完了,满心满意地想商云笙的问题。
“阿姊,”商束缊的醉意从口中吐出,倒有几分醉后吐真言的意味了,斟酌了片刻方才开口,“这台上若是站的旁的人,我仍然是不屑的。”
因为是江枕月。
除了江枕月,其他人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江枕月入了他的眼,他反而入了江枕月的戏。
铙钹喧嚣,酒气萦绕鼻梁入心脾。灯火葳蕤,曳盈袖口。遁入红尘,嬉闹今朝醉。
商束缊仿佛庄周在世,究竟是他梦蝴蝶,还是蝴蝶梦他。一曲一生,一生一梦,全是江枕月。江枕月仿佛一缕穿越古今的月光,将杨贵妃的魂带到如今,浑身娇媚地嗤嗤笑笑,勾着一双凤眼仿佛都是在勾引唐明皇。
在座数十上百,皆做成了一回唐明皇。
商束缊听见风声撩起了水袖,见到了风里跟着杨贵妃穿越千古而来的唐明皇,恍若白驹过隙,不见其踪。本就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自然不见其踪,只像倾洒的酒,醺了,醉了。
白驹带走了远远赶来的唐明皇,也一齐带走了痴醉的商束缊。
乘风驾酒,出了晓风大戏院,路过了北平城北街巷口,合眼,睁眼,又见到了马嵬坡,最后停在了长生殿。见过太多的人与景,在梦里醒了又醉,醉完又醒,早便失了反应,习以为常。
纸醉金迷,碧血丹青,见得多了,也就不夺目了。
风的呼啸将商束缊吹醒,睁眼再看穿越千年的时光,只觉自己方才用错词来形容江枕月了。
“江老板这般的人物,我思来想去也觉得钟灵毓秀配不上他了。”
“嗯?那什么才配得上呢?”
“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