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商云笙听他如此慎重地换词评价,惊诧地从戏台上收回了眼神,上下来回打量着商束缊,可商束缊却辜负了商云笙——自个儿看得入迷。
“嘿?”商云笙气恼地将茶盏里的茶一口灌入了喉中,却仍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咳咳,商束缊?商二爷?”
商云笙瞧他比自己看得更入迷,好生意外,只觉得太过于奇怪了,存了心思要打探清楚,“商束缊,你再不搭理我,那可别怪我呀。”
“?商火苗!”
“嘶——?商花生你怎么回事?不是讲好了甭喊我小名吗?”
商束缊被刺激地回了神,低头又看见商云笙面前那只空空如也的茶盏,忍不住伸手拍了拍桌面,“嘛呀?阿姊你对我有意见哪?这么糟蹋茶。”
“是喽,是喽,商二爷猜的极准。”商云笙眉梢上挑,环抱着胸,挑衅地看着商束缊,“我刚才可喊你好多次了,想什么哪?”
谈到“想”,可再把商束缊的思绪引了回去。冷哼一声,“阿姊甭吵我,专心听戏。”
商束缊将身子坐得端正,腰挺得直了,人也生得高,此时自然视野开阔,漏不掉江枕月的一举一动。
商云笙见一时半会也探不出商束缊的意思,只好作罢,专心看戏。
是以,姊弟俩停住了自相戕贼的戏码。
不久,待商束缊咽了口水后方才觉得自己渴了,要给自己斟茶,瞥了眼专注看戏的商云笙,两杯茶都斟满了。
商云笙也心安理得地喝着。
云雾逐渐升起,遮挡住了天上皓月。
戏渐渐落幕,终是留了一场人去台空。
商束缊不发一言地取下眼镜,重新放入了口袋之中。又从衣架子上替商云笙取了披风,搭在手臂上,供她随时披上。静默地候在门口。
商云笙见他这般,只想起幼时阿爹随商队远行,自己扯着阿爹的衣角哭闹,喊他不要走,阿弟却站在大门的石阶上,紧攥着自己的衣角不哭也不闹的情景。
是了,商束缊从来都是这般,得失无兴无悲,将情绪束缚起来,缄默地站在远处,就好似,渴望之人从来不是他一般。
他总是笑着说,“没关系的。”
大家都夸他,君子雅量、休休有容。
商云笙却看见了,商束缊当时攥衣角有多大力气,纵使她当时早已泪眼模糊、纵使事情早已过去了十数年,可她就是意识到了商束缊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失去了,决计不再开口挽留,也不再多问一句。所谓的不要紧、没关系,自始至终都是求而不得的奢望罢了。
太压抑了。
商云笙低敛眼眸,转身敲了敲茶壶的盖子,“束缊,茶尚未喝完该怎么办?”
商束缊摸不准她的意思,却也失了兴致去揣摩,靠在门边上,兴致缺缺地回应:“阿姊还想喝么?”
“倘若是想呢?”
“那你将茶倒出来喝不就成了。”
“可若是茶凉了呢?”
“真的想喝?那就去重新泡一壶,需要我给你泡吗?”
“束缊,你想去见他那便去见。人若是走了,那便去找。”
“你知晓了?”
“我有什么不清楚你的?除却你留学的这一年,我与你一齐生活了十九年。去罢,我在这等你。”
“……好。”
“只是你去了,回来后要给我个准话。”
“嗯,知晓了。”
商束缊将披风搭在了椅背上,便匆匆出门了。
商云笙失笑,“商束缊你也有今日。”
商束缊不明不白地闯入了后台。可在此处寻一个戏子却不容易,宛如小池塘里认锦鲤,花里胡哨的一片,着实难认。
他头一回进这般庸脂俗粉的地盘,自然也不清楚这里边究竟候着多少个戏班子。四方打听才问清楚了名伶江枕月的房间在何处。
却见一位小姑娘端着一盆水跨门而出,上下打量着西装革履的商束缊,“先生,您找谁?还是说走错了吗?”
商束缊活了二十年,从来都感谢父母给他的好相貌。他弯了弯眼睛,笑着说:“我找江枕月,江老板。”
衍衍听罢,将怀里的水盆放下。背着手将身后未关上的门拉紧,“先生,您来找我家班主有什么事吗?”
此事不怪衍衍紧张,实在是太多的贵人仗着自己在这北平城中有几分薄面,来骚扰江枕月。
商束缊见她是真的心生紧张,好脾气地退后两步,示意自己毫无恶意:“我方才在楼上听了一出江老板的戏,家姊实在喜欢,便差遣我来问一问江老板愿不愿意到我家来唱堂会。”
衍衍见他并无歹意也放松了下来,仔仔细细答他:“我家班主一般不与人唱堂会,先生您请回吧。”
商束缊心道不妙,又不好硬闯进去。“不瞒你说,我自个儿也是十分地欣赏江老板,想请江老板给我一分薄面,来府上唱一出堂会吧。”
猜测衍衍又要开口拒绝,商束缊先打断了她的话:“不知江老板是否能与我见上一面,我们面谈,如何?”
静候了一会,不见江枕月出声。衍衍怕撂了商束缊的面子,只好出声解围:“不知先生是哪家的公子?”
“商家。”商束缊如今想要化身?毛遂,只是这份职业实在太过于遥远,“我名商束缊,家中排行老二,有一位同胞双生的阿姊。”
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商束缊笑了笑想要掩盖过去。
衍衍却听得不仔细,只记住了他是商二爷,便唤了声“商二爷”。
“昂。”商束缊见屋里人迟迟没有动静,便想与衍衍耗到底,好等江枕月出来:“你叫什么?”
“衍衍。”
“言言?哪个言?”
“衍生的衍。”
“哦,好。嗳,你家班主……睡着了?”
话音刚落,门后便传来了声响。由于太过的突然,乃至将衍衍吓了一大跳。
商束缊听,那是里面的人在敲门。心里嗤笑,这人是在提醒他,自己没有睡呢。
“班主?”衍衍小声地叫唤江枕月,“衣裳换完啦?”
噢,这是在告诉他,江枕月刚才并非有意无视他,只是有事在忙,在换衣服罢了。
商束缊猜测着衍衍的心思,倒也觉得无所谓,“江老板,不知现今可否一见?”
紧闭的门被徐徐拉开,“商二爷,对不住呀。我刚才在整理衣裳,实在不方便露面。”
先入眼的只是那一身雪白的底衣,从头至脚皆是一地的绵绵白雪。江枕月只是褪去了戏服,妆容尚未卸去,仍旧是面敷粉墨,眉梢被拉起上挑,一双吊梢眼勾着穿越千年的爱慕。
可再见眼神,全然是纯净的,澄澈地只似一汪春泉,清透且温热见底。底衣勾勒着极妙的身段,浑然天成的纯与欲在他的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吉光片羽。
商束缊决计不会等不起,“不打紧。江老板,可否请我一张椅子?”
商束缊在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打量商束缊。这是一场只属于二人的对弈。
发前的刘海被撩开,只留下几缕刘海温顺地睡在了他的眉梢,习惯性地眯缝着一对凤目,有些张狂的痞气。
江枕月嗤嗤低笑,“是我招待不周,二爷您请。”说着侧开身子让商束缊进去,又喊衍衍收拾一张椅子出来。
回首,穿越房瓦去看那一轮弯月,思想一定云开雾散,皓月当空。
商束缊搓了搓手心,哈气。从西服口袋中取出眼镜带上,没别的,只是想要看清关于江枕月的一切。
江枕月见此有些诧异,“二爷,原是近视么?”
“怎么呀?”商束缊面对江枕月,很难不放软语气,像是塞了一团棉絮在话里,柔软极了。
江枕月抿了唇,轻轻笑了一声,“只是有些可惜,这么好看的一双眼睛。”
商束缊生的儒雅,一张好相貌,尤其是那双眼睛,凤目微狭,不爱吊着,总是略略下垂,不爱见外物,好似全然与他无关那般。
月下细雪,讲的就是商二爷这般的人物。
可再往细里瞧,若是一双凤目抬起,便能见到那月下细雪,还成了风月。那是一对关乎于,风花雪月的眉目。
“哈,”商束缊面上凝笑,唇边乐得滋出了欢意,“不碍事,平日不戴眼镜也不碍事的。只是看重要文件或者见重要的人才戴,其余时间多半是不戴的。”
江枕月避开了那句所谓的“重要的人”,对着衍衍招手吩咐她看茶,“二爷戴这西洋镜真俊。”
“江老板喜欢?”商束缊可存了心要探他、逗他。
“喜欢什么?”商束缊天生聪颖,可江枕月也并非不懂事故,便装做听不明白商束缊的试探与逗趣。
商束缊知他听出了自己的意思,不敢再逾越半步,点了点镜框,主动接了话茬:“这西洋镜。”
“我并未戴过西洋镜,”江枕月笑盈盈的,指尖轻轻掠过发上的?泡条,“也不需要西洋镜。”
“不需要……”商束缊自嘲般随着江枕月的话唸了一声。可他当了二十年的商家二公子,自然深得收敛神色,只是低敛眉眼间嘲弄的神色不再 ,神色自若地:“说来也是,江老板眼睛这样好,肯定是不需要的。”
衍衍适时将茶端了上来,打散了方才凝重的氛围:“二爷,请喝茶呀。”
商束缊垂眸看着面前放的一盏茶,轻嗅便知道这茶不合他胃口。
茶是好茶,比先前外面的茶都好,只是泡茶的手法他不喜。茶味淡了,离了,皆不合适。
可江枕月的脸面他如今是万般舍不得驳了,尝一尝罢。
商束缊浅呷了一口茶,便听见江枕月喉里发出一声声丝丝的笑意:“不知二爷想要我几时去唱堂会呢?”
此刻商束缊是万般也猜不出江枕月的心思了,便劝慰自己——江老板不过是因为歉疚,觉着驳了对方脸面,该补偿二三罢了。
“嗐,说来也不算得是什么喜事。翻了年不久,我又得回英国念书去了,阿姊觉着我留洋念书这是好事,便想办一次堂会,热闹热闹。” 商束缊重新将茶盏放下,不合适的,“具体日子江老板来定未尝不可,兹要是三月初旬以前都成。我三月十一日便要走了。”
江枕月算不清自个儿那段日子有无排戏,只好又招手问衍衍,“那段时间我得空么?”
衍衍有些为难,不敢驳了商束缊的请求,支支吾吾说了个半分:“班主,玉竹她……”
“玉竹?”江枕月向来不太记事,平日里全靠衍衍提醒他,“啊,是,玉竹的出师宴。出师宴在几时啊?”
衍衍报了个三月初旬的日子,为难地看着商束缊,“二爷,您看这实在太紧了……”
思量了少顷,江枕月也不知是否如商束缊所想,铁了心要答应这次的堂会,将出师宴的日子往后数了两天:“二爷,您瞧这日子如何呀?”
商束缊已然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却未曾料想江枕月答应了。心里颇为意外,“江老板能来,是商家的荣幸。”
“商二爷能想起我,也是我之荣幸。”
“我不过是,无端轸念江老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