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听着话,江枕月左手手指不自然地摩擦着右手那剪的干干净净的指甲,悄悄蹭了蹭上衣,沾去了手心的汗。
轸念这词,江枕月日日扎在戏文堆里哪里会不知晓其中意思。
轸,悲痛也。轸念,悲痛且深深地思念。
不曾想,还会有人如此挂念我。江枕月自哂地笑着,垂下眼帘,不声不响地摩挲着杯沿。又想,真是荒唐至极。
江枕月放下杯盏,轻笑了两声,抬眸时候勾着一双吊梢眼,只装着听不明白意思:“呀,多谢二爷挂念我。二爷的堂会我一定好好准备。”
松开握紧的拳,商束缊手指无意间模仿着江枕月的动作,仰首呷茶,只想感谢苍天:江枕月并未在意「轸念」一词。
他从不知晓的是,江枕月心里早已掀起了一场浪淘风簸,搅得他上下不得安宁。
商束缊端着点残余的架子,抱臂靠上椅背的同时,心底暗自吐气,“多谢江老板肯来。”视线又落在了残剩的零星几口茶,扯开嘴角解释:“若不然家里阿姊定时要埋怨我咯,讲我连人都请不到给她。”
江枕月也顺着他的话题往下谈,“噢?不是商小姐给二爷办堂会么?怎地是小姐来怪罪二爷?”
衍衍眼尖,瞄到了商束缊要空的茶盏,趁他没有要喝的意思,赶忙又续上新茶。
商束缊见状,心里直呼:要命。于是眼不见为净般地将盖子盖上了,美其名曰:“茶不能凉得太快。”
“江老板此言差矣,”也不知道是受了哪里的影响,商束缊讲话时而文文绉绉,时而大大咧咧,“是阿姊,是阿姊……非要请您去。请着你了她就乐呵,请不到了我就得被逼出家门来三催四请喽!”
江枕月听了哈哈大笑,“商小姐我认得,是位齐耳短发的主儿,对不?”
商束缊细细回想起了商云笙的模样,他和她长得八九分像,一对凤眼几乎是要涅槃,浴火飞出一只凤来,却是不知要去求哪只凰。
在商束缊眼里,商云笙比起人们口口相传的他来更像一位君子,所谓君子有容乃大,包容万物却固执守着底线。
商云笙可以接受所有的人,加入“新派”,却绝不允许自己踏出“旧派”一步。修剪了一头的齐耳短发,耳旁的碎发用黑夹子整整齐齐地别好,总爱穿着淡色的旗袍,规规矩矩地只露出半截小腿。可就是这样的人物,是商家第一个支持他留洋念书。
商云笙横插在弟弟和父亲之间,语气不容置疑:“我弟弟说想去。”
分别时,偏偏又是她最舍不得他,教他哄了好一段时间。
回过神来,摸了摸耳根边儿的头发,“哟,江老板认得我阿姊?”
提起旧事,江枕月到有些羞赧,睫羽随着他的笑声轻颤,“我头回挑大梁时商小姐就来了,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商小姐的赏呢。”目光在一旁架子上挂着的戏服逗留,“这件儿戏服还是托商小姐的情,才能到我手上呢……嗳!说到底也是要感谢商家货运行,要不然就被山匪劫去咯!二爷您放心,这场堂会我一定给您唱好喽!”
商束缊听见货运行,便留心了一句:“货运行?”
“昂,怎么呀?”
商束缊心说:‘货运行是自己手底下的生意,用来和江枕月接触岂不是妙哉’,却笑,换了一番说辞:“江老板,兹要是您将堂会唱好,我货运行给您打个折头,如何?”
“这万般使不得,我那戏服从苏州来,得过好几个山头,里边儿不知道藏着多少山匪,商小姐肯点头让人接这单便算是不错了,使不得打折头予我。”江枕月那对黛眉被吊着,只能轻轻蹙起。
“不碍事,”商束缊扶稳了镜框,“货运行我说了算。兹要是江老板来唱,唱得高兴……阿姊高兴了,那就行了。”
商束缊觉得自己毫无出息,留洋要商云笙帮他,如今还要拿她来当挡箭牌。可若不如此,又能怎么样呢,江枕月太过聪明了,但凡泄露一分凡尘欲念,他都会退避三舍。
商束缊只觉得不能再待在江枕月面前了,这月华普渡众生,将他溺得喘不出气来。皎洁如水的月影,一丝一丝地爬上他的身躯,啃咬他、吞噬他,来势汹汹的错乱癫狂埋没了他。
商束缊自顾着思量凫水的退路,大口气地喘息,想要杜绝月华给他的沉溺感。
商束缊这头要逃,江枕月那头招来衍衍,问她自己下一场戏定在几时。
衍衍揶揄他:“班主,您要是没了我给您记这些事儿,该怎么办呢?下次的戏定在了二月初三,赶着年前儿呢,是年戏。”
“我不乐意记这些,我心思里净装着戏了,其余的真得多谢你们帮衬我。”江枕月一本正经地同衍衍道了谢,扭头又看商束缊要走的模样,一时急切地叫住他:“二爷,我年戏?反串老生,您要来么?”
商束缊扶着椅子扶手缓缓起身,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江枕月这是在邀请他,沉思了瞬息,“好呀。”
此为,明知不可而为之。
本该远离他的。罢,罢,罢。
江枕月见他肯答应心下好受了不少,“届时我让人将票送去二爷家里。”
“二爷等着。”商束缊摆摆手便离去了。
出了门拐进了一处无人之地,商束缊拍拍胸脯,靠在墙沿大力呼吸,如同将要溺毙者获救。
可他连江枕月的真面目都未曾见过,当真是喜欢吗?
商束缊不敢再深思,只惧自己又溺入了那潭月华的温柔乡中。只好虚弱地拖着自己的魂灵离开了月华铺满的桃源乡,去寻找云雾缭绕的仙境。
木门对半而开,商云笙正在屋内饮茶,神色颇为失望地看着台下不成器的小戏子,“差了火候。”灰色长衫的男人立在一旁点头哈腰地附和,“嗳嗳,商小姐您所言极是,这小戏子比江老板来说差的远了。”
商云笙可不吃他这一套,觑了对方一眼,“他的嗓子脆生生的,兹要是勤加练习,日后定能挑大梁。而泡发了的茶叶,再泡下去只会更烂,掌柜的,您说是吗?”
此时推门声响在身后起,掌柜的铮亮着眼珠子,以为有天兵神将来救他于商家之手,哪料入门的仍旧是商家子。
甫一入门就见到素未谋面的男人对自家阿姊低头哈腰,又听闻什么泡发、什么茶叶,心里便猜了个五六分。
商束缊暗自庆幸自己早便调整好神色,教人瞧不出端倪。觑人的神色与他阿姊同出一辙,一扫而过,滴水不沾,“阿姊,我回来了。”
“回了?”商云笙立马招呼弟弟坐下,亲自斟了茶推到商束缊面前,冲他温温和和一笑,“谈的怎么样了?”
商束缊哪里肯让旁人听说他和江枕月的事情,满心想着怎么把那烦人的掌柜的给驱逐出去。下巴微抬对着掌柜的,“阿姊,一件事一件事谈。”
商云笙本想把人晾在一边儿,敲打敲打就算了,现在商束缊发话了怎么也得办的妥妥帖帖。“束缊,你说怎么办啦?”
商束缊懒得接这甩手掌柜的活儿,对着阿姊呲牙:“阿姊,你来办吧。你也省的我的手段,不外乎就是把手脚不干净的人给换个干干净净。”
掌柜的一听,直打哆嗦,这商家二爷说换了他还不是上下嘴皮一碰的事儿。赶忙摆出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二爷您说的对,手脚不干净的人换了才好,我这就去把人都给炒了!”
商束缊压根懒得和他瞎掰扯,明着翻了个白眼,“嘿?这戏院又不是我开的,你听我的做什么?”
掌柜的摸不准商束缊的意思,偷偷打量商云笙。
商云笙早便打好了算盘,将戏院的利润分析地明明白白,最终拍案决定要接手这戏院。
有江枕月在此,不愁没票坐。
“你家老板是谁?”商云笙也不挑明自己的意思。
掌柜的自认是个精明人,可仍然摸不清商家姐弟的算盘,只觉得这两人的意思南辕北辙,只好干巴巴地回答:“我家老板是上海梁家大公子,梁江临。”
“梁江临?”商云笙有些意外。
“阿姊,你认得他?”商束缊只觉得这名字耳熟却想不起人来。
“……嗯,”商云笙点点头,摆手让掌柜的出去了,“成了,你先出去吧。”
“嗳嗳。”掌柜的巴不得远离这两尊大佛,拉上门就离开了。
商束缊重新斟满了茶,“阿姊,你想如何?”
商云笙本想敲打敲打这掌柜的便算了,如今是动了心思要收下在晓风大戏院,但……梁江临是个变数。
“束缊,你——当真不记得梁江临这人?”商云笙脸色极其不自然,说不上是羞赧还是恼怒。
商束缊摇了摇头,“梁江临……!阿姊!”
“是他。”商云笙如今心里千般滋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家大公子早便与商家大小姐订了婚。
“我本想将晓风大戏院收入商家名下,可如今老板是梁江临,那我反而不好做了。束缊,以你的名义给他写一封信,算了,拍电报来的快一些,邀他来北平叙一叙。”
“邀他来做甚?”
“这晓风大戏院很赚银子,利润来的多,想整顿整顿偷斤少两的风气是真,想收了这戏院更是真……若你是要常见江老板的,哪里忍得了他们这般糟践茶叶。”
“阿姊,原本我是愧疚的。”
“嗯?”
“我以你的名义邀了江老板来家里办堂会,不曾想你也想以我的名义邀请梁江临?”
“你休要乱说!”商云笙只差没有上手抓商束缊的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