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
待商束缊走了,江枕月立马松了口气,招呼衍衍给他准备一碟桂花酥。
衍衍笑呵呵地看着江枕月漏出最原本的孩子气的一面,就似刚开始到清风楼学艺的小月亮——别别扭扭地装大人,装过头了泄了气,得吃点甜食回归元气。
江枕月窸窸窣窣地啃着桂花酥,“衍衍,我刚刚没露馅儿吧?”
“哎呦班主,您怕什么露馅儿啊?”衍衍手上边给江枕月准备着洗漱用具,边跟他唠叨,“我的好班主,您怎么着就答应商二爷唱堂会了呢?”
江枕月一手捞过茶壶,就着壶嘴嘬了一口,“衍衍……”起了个头,兀的闭口不提。
“班主?”
江枕月倏地少了刚才仰头嘬茶的豪迈,成了蔫了吧唧的小花儿,“衍衍,你说商二爷他——轸念我什么呀?”
衍衍咂摸不出江枕月一时间的心思,却兀的紧张起来,“班主,您对商二爷——?”
“衍衍,你甭问了,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江枕月知道衍衍的意思,无非就是关于这么些个情情/爱爱的事情,可他连自己也摸不准了,怎地就应下了堂会呢?
毋庸置疑的是,商束缊决计是一位会用一场豪赌来决定生死的猎人。商束缊匆匆忙忙、慌慌张张地将那份无厘头的情绪化作“轸念”一词抛出,轻飘飘又缠绵地砸到了江枕月心尖。
可怜的江枕月,哪里见过初次见面便无端想念自己的人物。只得感谢阿爹将他栽培成了一位好戏子、又感恩戴德地想着自己脸上还未卸去的妆,为他掩盖了羞得发红的脸。
思来想去也想不清明自己的意思,只好笼统地概括为自个儿只是不好意思拂了商大小姐的面子,勉勉强强答应了商二爷罢了。再说了,苏州来的戏服还是托了商家货运行才来得了自个儿手里呢,人情总得还的。
“衍衍,我晓得了。我不喜欢商二爷的。应了堂会是我欠大小姐的,邀二爷来看年戏是我谢货运行的。”江枕月自以为将自己剖析地明白,却不知道藏了许多弯弯绕绕在其中。
衍衍听着班主无疑的语气,心里的七上八下也平缓了,这才为江枕月仔细想问题:“班主,您问的「轸念」为何意啊?平日也不见别人说。”
江枕月也并未系统地念过书,只看过些戏本子,能猜出词意的八九分,给人解释起来便有些赧然:“悲痛的……思念。”
衍衍大惊失色,很快便缓过神来,“班主,这商二爷是留学回来的,学了洋文,或许早就忘了这些文绉绉的词呢?”
江枕月正用温凉的指腹去冰红热的耳垂,试图降降温。仔细想来或许如此,更何况「轸念」本身便有「思念」的含义在,一时之间摸错词总是有可能的,“大约是吧。”
***
民国十年,二月初三。
早在两日前江老板便差戏班里的小戏子给商二爷送票儿来了,大冬天的,哈着气在货运行门口兜转了好几圈才等来了商束缊。
临着过年,商束缊来各个铺面点账簿,当面点不好的便带回家里去商云笙两人慢慢磨。三四天里跑了十几个铺子,心里头总惦记着江老板的戏,又不得空去寻人家。
也碍于脸面,故干巴巴地盼望着人来票来,又生怕真错过了江老板的戏,悄悄地嘱咐阿姊记得给他留包厢。
小戏子见到商二爷的轿子车来,双眼发亮地从墙角站起,蹲久了麻了腿,还靠着扶墙才站稳的呢!
让班主瞧见了这副狼狈模样,一边又要骂骂咧咧他了,“瞧吧这就是基本功不扎实的后果”诸如此类,一边又给人扶好不让摔了。
商束缊甫一下车就看见一团小小的灰灰的身影窜到他跟前来,往冻红的手心哈了两口气,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两张戏票子来。
小戏子的嗓子不错,脆生生的,“您是商二爷吗?”
商束缊一看那戏票子就猜是和江枕月有关,怠慢不得,直点头。
“这票子我家班主喊我务必要交到您手上来,他还说了,多出的一张您随意请朋友来看也成,邀大小姐来看也成,随您的便。”小戏子仰着头看商束缊,将戏票安全放到了商束缊手里,随即又搓了搓手。
商束缊接过戏票才注意到这小戏子脸颊红红的,皱着眉头,“你在这儿等我多久了?怎地不进去等呢?”又吩咐里头掌柜快倒一碗姜茶来,“快进屋里去。这倒霉天的,冷死了。”
小戏子显然没想到自个儿还能受到这种待遇,受宠若惊之际被货运行的伙计拉进了屋里。
这头商束缊仔仔细细地将戏票放进了钱夹,笑了笑,接着盯小戏子喝姜茶。
那头小戏子在商二爷的监督之下,也不敢推脱,一口气闷了一碗姜茶,辣的直哈气。
商二爷翘着腿随意地靠坐在椅子上,看着小戏子手里的空碗满意地点点头。“你叫什么?”
俗话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商二爷问什么他都有问必答:“我叫小林子。”
“小林子?姓林?”
小林子努了努嘴,“是吧。”
“今年多大了?”
小林子掰了掰手指,“十三岁了。”
“学戏多少年了?”
小林子抠了抠指甲,“三年……了吧。”
商束缊好笑地看着小林子愈发焦急,取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啊。顺道去谢你家班主送来的票。”
……
坐在车上的小林子总觉得别扭,不安分地扭扭捏捏,“商二爷……您还是甭送我回去了吧?班主他——”
“江老板怎么了?”商束缊一听那还得了,赶紧出口问话。
“噢,班主他倒是没事儿,只是他开戏前两日一般不见人,说是老班主留下的传统,得静心悟戏呢!这不,班主他本要亲自给您把票送来的,但又赶上悟戏,就只好让我来了。”小林子语速飞快,似在掩盖什么。
“悟戏呀——”商束缊眯了眯眼,就这么盯着小林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是的。”小林子意识到二爷在诈他话呢,干瘪瘪地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儿。
意识到小林子的紧张,就不看他了,透过车窗随意看着,“怎么呀?江老板不愿意见我?”
被当事人猜中事实总是会有些尴尬的,小林子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算对的,盯着鞋尖没敢抬头。
“小林子,你跟我说说,江老板有说过讨厌我的话么?”
小林子却猛地一抬头,“没有的事情!班主他,他可喜欢您啦!”
商束缊听着原以为会是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却不曾想小林子接下来的话,又给他打回了原地:“班主他数落……北平里边某些仗势欺人的家伙时,总爱跟着夸夸您!”
商束缊轻哂,“得了,地方到了,你回吧。我就不下去了,你帮我给你家班主带句话吧——后天二爷一定到。”顺势扬了扬手里的钱夹——戏票还在里面。
“好的,二爷!您路上小心!”
*
夜,小雪,晓风大戏院。
商束缊撑着把黑伞下车,伞柄还挂着个不新不旧的小布袋。回头,遮住身后下车的商云笙,又给她拢了拢外套。
跑堂的一见是商家人,本就不敢怠慢,更何况据掌柜的说:据说老板下了死命令要好好招待商家人,立马迎上去要将人领入包厢。
可惜商家的这位二大爷不肯领这好意,执意要站在门口,然后开始翻自己的钱夹。
与此同时,站在他身边的大小姐就开始偷笑了,好几次想要打断满脸严肃的商束缊,“束缊……”
于是,在阿姊的和跑堂的两个人四只眼的注视下,他找不到小心翼翼塞进钱夹的戏票了。
商束缊:“……”
商束缊:“阿姊,我们进去吧……”
登时商云笙就掩唇笑了起来,明目张胆地背过身去嘲笑商束缊,笑得腰都要直不起来。抹去笑出来的泪,抓着商束缊的手臂站好,从自己的小提包里取出两张票递给了跑堂伙计。
“束缊,你忘了?刚刚在车上你说瞎话:说口袋浅,怕弄丢了,先放我这里的。”
好在商束缊也没有恼羞成怒,只是瞪了商云笙一眼:那你还不提醒我呢?
商云笙见他不说话了,就知道他肯定是记起这件事来了,差点又要笑起来了。最后还是被生自己闷气的商束缊提溜进了戏院,进了平常坐的包厢——非要用戏票进场不过是商束缊一种来得莫名其妙的执念。
商云笙拢了拢外套,抱着汤婆子十分惬意地指商束缊沏茶——他们自带了茶叶寄放在了戏院里。
“江老板今天反串老生么?”商云笙捧着一叠花生米在吃。
“你居然不清楚?”商束缊有些意外地看了商云笙一眼。
商云笙无所谓地耸肩,“我哪儿能有你清楚呢?”
商束缊一噎,兀的想起来来自己近期确实对江枕月太过于上心了,以至于整个人反复无常,想这想那,乱的很。最后闷闷地点头,“嗯,说是反串老生呢。”
商云笙眯着眼看着商束缊,出声提醒:“如果你对江老板真的上心了,那也不能太张扬了。爹他……”
不会同意的。
商束缊早就习得了川剧变脸的精髓,看着是风轻云淡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伸了左手把沏好的茶推到商云笙面前,右手随意地垂下,遮住了被热茶烫红的拇指。
商云笙接过那杯茶,“专心听戏吧?”
“知道了。”商束缊顺势坐到了商云笙的右手边。
叹了口气,将碟子里剥好的花生推到商束缊面前,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般,“江老板反串啊……那一定是玉竹老板和他搭戏了。”
那花生的手一顿,商束缊只觉得这名字好似在哪听过,“玉竹?”
“昂,你不知道她?”商云笙得意的看着商束缊,吐槽他:“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听枕月名’啊。玉竹是江老板的师姐,据说呢,下个月要办出师宴了。这不,出师宴之前来赚赚人气呢。’”
“嗳?说起来玉竹的出师宴在三月初四呢,江老板过两天还来给你唱堂会啊?”
“嗯。他……亲口答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