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幕
“只有真情,才能换取爱意。”
蒙住月牙的云雾被翻涌的夜风撕开,漏出茫茫月色,?随着奔逐的云朵静静开展。
商束缊起身接替了江枕月沏茶的位置,对着他轻笑,“江老板坐着吧,是我有事要求江老板,理应是我来的。”
商束缊接替得轻松,一见到手里的材料却沉默了——本该放茶叶的罐子里装着的是一些分不清品种的茶叶梗,林林总总好一罐子呢。
捻了一根闻了闻,只觉得苦。商束缊不解:“江老板?”
“啊……”江枕月显然是忘了这回事儿,此刻看着满满的茶叶梗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这样泡着喝苦,容易醒神。早那么些年我经常唱夜戏的……时间晚了容易犯困。”
伸手就要将茶叶罐夺回来:“二爷应是喝不惯这种的,我让衍衍去泡一壶花茶来吧。”
商束缊按住了江枕月的手,摇了摇头:“喝得惯……不用劳烦衍衍姑娘了。江老板,赏个脸合张影么?”
因为要夺回茶叶罐,两人此时靠的很近,彼此间只够风去流浪。
商束缊眼见江枕月满脸不可置信,惊觉自己操之过急:“江老板……”
“二爷,”江枕月向后退了半步,“您为什么要同我合影呢?”
江老板似乎是恍然大悟、如梦初醒,顿时醒悟过来商束缊对自己的态度,“二爷,您轸念我什么呢?”
商束缊被问得不敢随意作答,怕自己答错说错一句话就再也靠近不了江枕月了。
“二爷,堂会是您的意思还是大小姐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
事到如今,商束缊也没什么好再隐瞒着了,耷拉着脑袋,准备随时认错。
“二爷,您这是要包养我吗?”
说着说着江枕月神情恼怒,眼里的傲气变作了怒气,正瞪着商束缊。
“?”
商束缊张了张口,只觉得自己百口莫辩。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江枕月,说不出一句话来。
“商束缊!我本以为……你同那些人,没什么不同!归根到底还是一样的!我,我……”商束缊的无言以对让江枕月以为他默认了,抄起今日台上用过的?银子放在商束缊手中:“这锭银子我不要,与你娘做一个安家钱。”
然后退避三步,务必要远离商束缊。
“?”
商束缊算是听出来江枕月骂他的意思了,委屈的不行。“不是的,江老板你听我说,”他将银子放回桌上,声音温沉,“好不好?”
江枕月却皱着眉,撇过头去不看他。
“江老板,我原先不是一个爱听戏的人。我留过洋,比起这些戏我更爱看电影,电影多好看哪。可是有一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我头一回完完整整地听一出戏。我原以为,将阿姊送到我便会离开的,可从头到尾,我没有离开过包厢,更遑论离开戏院。
“我跟阿姊说:除了他,旁的人我是不屑于看的。那个人当时扮的是杨贵妃,她醉了,我也醉了,也不想醒过来。
“江枕月,我想同你,一壶烈酒穿肠过,满船星梦压星河。
“江老板,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江枕月说他不懂,说他不明白,啜泣着蹲在地上,大口大口着喘气,直直要背过去,说的话早就支离破碎了。
商束缊他怎么可以?
男人和男人又怎么可以?
红着眼站起身来,将商束缊请到门外。最后蹲在门后无声哽咽起来,时而骂商束缊不要脸,时而只喊一声二爷……话里话外颠三倒四。
江枕月说他不明白,可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更清楚。
商束缊站在门外压根不敢离开,手指使劲抠着门缝,祈求江枕月开门,“江老板,你开门,你开门我看看你好不好……”
他江枕月是什么人?
是江风班的班主,更是百年难遇的名伶,从不缺人喜欢。从女人到男人,再从穷人到富人,喜爱他的人从来不缺。
可他们贪图他的嗓子,贪图他的身段,贪图他的容貌,是出于一种不知源于何处的欲/望,是一种兽性的本能。
更是因为这样的欲望,不少仗着自己在北平城里有几分薄面、说得上几句话的富家少爷们想要侵占他。
他仿佛不再是什么清风班班主,不再是百年难遇的名伶,他只是一座城池,合该被人侵占;他只是一箱珍宝,合该被人抢夺。
正因如此,他才想对商束缊退避三舍。可商束缊偏偏来了,捧着他的真心,带着一腔孤勇。
商束缊是隐忍的,小心翼翼却又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的真意解刨在他面前。
正因见过太多的虚情假意,才会觉得真情可贵。
皆说戏子无情,他却想是情藏于心。
自古戏子哪里会有好归途的。戏服一穿,台上一站,好似真就是杨贵妃了。受人敬仰,受人吹捧,真真成了角儿,哪有不傲气的?
可有朝一日,嗓子坏了,失了人气,无人捧了,又重重跌回泥潭,摔回地底。哪里有人会长长久久的爱一个戏子呢?
他早便给自己的心树起了一座铜墙铁壁,自己裹在里头刀枪不入。商束缊偏偏要绕着他转,在他的心上轻轻地挠啊挠,时不时哈一口气。
像一束微小的火苗,永不燃尽、生生不息。
纵然商束缊是真心的,那么他呢?他担得起所谓真心的下场么?
江枕月早便哭得失了力气,起初是仰躺在地板上,最后头抵着门槛,蜷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无声息地念着门外人的名:“商、束、缊。”
“咦?”衍衍端着点心匆匆赶回,“二爷?您怎么坐在外边?”
“啊……”商束缊茫然地应着,下意识的声音很轻,生怕再次惊到了门内人:“是啊,我怎么坐在外边呢……?”
“哎呦二爷,您在嘀咕什么哪?甭坐外头了,进屋里头去坐坐吧,天怪冻人的。”衍衍将装点心的食盒放在地上,作势就要扶商束缊。“班主?班主!我给您带点心回来啦,您开个门!”
商束缊婉拒了衍衍的好意,站在门外沉默了好一会,终是没有踏进去。
他成不了门内人。
哪里没有伤心意,惊觉只是泪无声。罢了,罢了。
商束缊阖上了眼,再睁开已然无恙。“江老板我不逼您,别怕。咱们……就此别过。”
转身出门才知夜雪已下,偌大的后台院子只剩下了身后一间仍亮堂的屋子。?远处传来几声孩童的啼哭、偶尔夹杂着犬吠,更远处有百家灯火、有瓜果迎年,于这隆冬雪夜中热闹得人情味十足。人间繁华多笑语,唯我空余两鬓风。
繁华人间固然热闹,皆与我无关,这便是孤独。
商束缊踩着衍衍归时的脚印走出,身后的烛火离自己愈来愈远,人间繁华唯情暖,惜我如今无所有,空余孤独又无温。
直至此时,江枕月陡然惊醒,忽略了衍衍的嘘寒问暖,扶着门框爬起来。也顾不着外头是否寒冷,自己是否身着单衣,只觉得若是再不做出些什么,说些什么,便真的就此别过了。
这份感情再如何有悖人伦,也不该如此断绝。
他夺门而出,赤脚站在雪地里,眼也发红,脚也发红:“二爷,二爷……商束缊!”
有悖人伦的事情,总是需要无上的勇气,而勇气的给予者往往不是自己,而是要一块儿蹚生活这趟浑水的人。
譬如,这个人叫做商束缊。
“下一次见面,我一定给您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