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
霎时间,天地静穆,只剩穿堂风过,席卷万物万香。
商束缊下意识地回头,先入眼的是他不擦口脂的唇,再是唇边的梨涡,视线再上,最后才是那双美目,一双流转着星河,荡漾着风花雪月的美目。
眨了眨眼,借着鼻音哼了两声,“嗯?”眯了眯眼,装着醉得发懵,凑近去看了人才说:“哦,原是江老板呀,头一回见这般的江老板。失礼,失礼……”
“嗳,是我。”江枕月猜想他或许是真的醉了,自觉却认为只是伪装,“二爷,您醉啦?”
商束缊此刻哪里敢正面回应江枕月,只好一醉方休装到底,嘿嘿笑了两声,“我哪能醉了呢?”
惹得江枕月频频叹气,想来也问不出什么结果便打算从身边这几人下手:“您们好哇,我刚才碰着了商大小姐,顺便提她来找二爷……这,二爷是喝醉了么?”
“江老板您好啊,这二爷——我们也不大清楚,我们刚才聊着呢,他在旁边时不时小酌一口吧?哪知道醉了没呢?不过看这样子应该是真醉了。”
“可二爷刚刚挺清……”被二爷本人瞪了之后迅速改口,“还说这酒挺清甜哈,哪知道说着就喝醉了呢?”
“是么?”江枕月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走到商束缊身侧扶住了他的手臂,“各位先失陪了,我得带二爷去找大小姐。”
涉及到商云笙,其余人也不好再说什么,“嗳,您去吧。”
出了大堂远离了众人,商束缊仍半推半就地靠在江枕月身上,敬职地扮着醉,说着醉话:“江老板……我们去哪儿呀?”
江枕月侧过头去直勾勾地盯着商束缊的眼睛,倏地展颜欢笑,气息全数洒在了他的脖颈,“二爷,我们哪儿也不去。”
“?!”商束缊下意识地摸住了脖颈,不可置信地看着江枕月,“江老板?”
江枕月将他的反应全息收入眼底,嗤嗤笑了,“二爷,我说啦——我们,哪儿也不去呢。”再接再厉一般,握住了他的手臂,“二爷,您真的喝醉了吗?”
商束缊来不及作出反应——江枕月压根不打算让他反应,手掌顺着衣袖下滑,钻了进去,攥住了他的手腕。“二爷,您方才听见我讲的话了么?”
空闲的手扯出了商束缊的领带,拉近距离,凑过去嗅了嗅,“二爷,您压根就没怎么喝酒呀。二爷,您压根没醉吧?”
商束缊察觉自个儿的呼吸愈发紧凑,眼底也渐渐地染了红,“江枕月,你真的知道自个儿在做什么吗?”
得到了回应的江枕月笑着歪了歪头,“二爷,您醒着!”
“江、枕、月!”
江枕月制止住了商束缊试图要抽回领带的手,“二爷,别要领带了,来摸摸我呀。”
商束缊只觉狂风大作,将他席卷,颠得他七上八下,早就晕了。
江枕月抬起头来直视商束缊,笑容明媚。商束缊此刻才发觉江枕月的脸颊酡红,甚至连眼角也微微泛红,醉住了的人分明是他。
抓住商束缊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脯上,位置偏得离谱,不属右也不居中,偏要放在左侧,“二爷,您看,我心跳的好快啊。”
醉意掩饰住心动,清风兜不住心跳。
“江老板,您喝醉了。”商束缊抽回手,往后退了两步。
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
于是江枕月又向前了两步,直至将商束缊逼到墙角为止。
“江老板,您不是说阿姊找我么?我得去找她了。”商束缊不敢低头,低了头便会瞧见那两扇轻颤的睫羽,只好目向远方。
“找谁……?”江枕月缓缓仰起头来,迷蒙着双眼去看商束缊,“哦哦,您说大小姐?什么呀,那是个帮您脱身的借口呀。再说了,不是二爷您找我么?”
“我找您?”
“对呀,有位侍从说您让我卸了妆就来找您呀。嗝……我这不就来了么!”
酒嗝都打了,看了来是真醉了,商束缊心里想。事至如今,商束缊也猜出是商云笙的手笔了,回头是该好好谢、谢、她。
江枕月拍了拍商束缊的脸颊,似是不满意他走神,“二爷,您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商束缊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阖上了眼,不敢再看江枕月,“什么话?”
“二爷,我问您听见我方才同您讲的话了么?”江枕月只觉得有些晕得站不稳了,头抵在了商束缊的肩头。
二人愈来愈近。
“哪句话?”商束缊能比江枕月好到哪里去?他早就被江枕月冲昏了头脑了。
“我不过是,无端轸念二爷罢了……”江枕月抬头却发现他阖上了眼,报复性地往他耳朵里吐了一口酒气,“二爷,您听见了吗?”
江枕月的话重重地砸落在了商束缊心上,他的泪也跟着落了下来。“什,什么?”
江枕月恼怒地蹙起眉头,“二爷,您怎么又没听清呀?我都讲了两遍了……可您才说了一遍呀。”话到最后便成了委屈。
先前急切地想要得到江枕月的是他,事到如今反而想退缩的,还是他。
一个月的时间,他反而冷静下来了,有了更多的顾虑。
他和江枕月真的合适吗?
他真的能和江枕月在一块吗?
他还得留洋,可江枕月又凭什么等自己呢?
商束缊将江枕月推开,双手抵住了他的双肩不让他再靠近了,“江枕月,你真的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在做什么吗?!”
“我在说什么,在做什么……?”江枕月努力地思考着商束缊的问题,“我当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我就是来找二爷,找二爷说这个的。”
“枕月,”商束缊双手收回,捧着江枕月的脸,拇指摩挲着他的脸颊,“我……送你回去吧。明天,明天我们再谈这个。”
得不到想要的回应,江枕月早就急了,哪里等得到明天。伸手揪住商束缊的领带,迫使他弯下腰来与自己对视,“二爷,您究竟在忍什么呢?”
“我……”甫吐一字,商束缊便瞪大了眼睛,“呜呜……!”
——江枕月吻了上来。
不知哪里听来的谣言,据说呀,在特定时期,人与人之间心跳的频率是会相互影响的,比如接吻的时候。
醉意上脑的江枕月哪里等得及商束缊的磨磨蹭蹭,随心所欲一般便亲了上去。先是双手攀上了他的脖颈,手指不安分地摩挲着衣料底下的蝴蝶骨,趁着换气的档口,空出一只手来先是捧住了他的脸,随后按住了他的后脑勺,迫使他与自己更近。
商束缊压根儿来不及反应便被亲了,而且是强吻。虽然是强吻,但对象是江枕月,可谓是美得不行,只是过程并不太美好,江枕月显然是毫无经验的,牙齿甚至磕到了他的嘴唇,所谓唇齿之交不过如此。
前前后后亲了三次以后,商束缊便熟悉了江枕月的节奏,心里数着拍子等江枕月换气时和他分开,可江枕月偏要出人意料,第四次接吻一触即分。
两唇分开后,江枕月盯了商束缊的嘴唇好一会,伸手点了点被蹭破的唇角,周而复始一般又亲了上去,最后却只是亲了亲唇角。
江枕月从商束缊身上下来,往后退了一步,耷拉着脑袋,轻而郑重地道歉:“对不起……”
商束缊下意识地摸了摸被“打一巴掌再给一颗枣”的唇角,人还有些恍惚,“什么?”
江枕月以为他是指责的意思,脑袋耷拉地更低了,声细如蚊:“不该磕到您唇角的……”
哦,我被强吻了啊。此刻的商束缊方才反应过来,他真是万万没想到江枕月能这般直接,明明平常端着个架子,忒冷淡。
如今商束缊是真拿他没辙,无望而活地蹲在了地上,抱着脑袋。
江枕月不明所以地也跟着蹲下来,脑袋凑了过去,与他抵在一块儿,顺势还蹭了蹭。
“唉……我该拿你怎么办呀?”商束缊真是欲哭无泪了,“江老板,你酒醒之后会忘掉这些事儿吗?”
“嘿嘿……”江枕月没听见问题似的,继续蹭着商束缊的脑袋。
行了,这下他是真醉过去了,商束缊悲愤地想着。真是事事如人意——料,江枕月的脑袋磕在了商束缊的肩上,彻底睡了过去。
商束缊感受着肩上的重量,又感受着腿上的麻意,感受到了来自世界对他的恶意。
他轻轻地拍了拍小腿,试图缓解麻意,“嘶……”
腿不麻了,商束缊小心翼翼地边站起边将江枕月扶起来,最终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安全站立。
捏了捏江枕月的脸,“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随后把人托起,抱回了衍衍所处的小院子。
衍衍早便将带来的道具收拾完毕,准备打道回府了,此刻正和清风班一众人唠嗑呢。
那院子原是招待贵客用的,一间主房并着两间耳房,商云笙大手一挥便划给清风班做休息地了。
月已中天,不知从哪条江河吹来了风,有些湿意,夜里更是有些冷了。江枕月本能地往商束缊怀里一缩,鼻息沁透衣料,全数洒在了商束缊的胸脯上,温热、暧昧。
商束缊看着怀里窝着的江枕月,哀痛地祈求,“希望你明儿酒醒了能把这些都给忘干净吧……不该记得的啊,不该也不能。你的回复我等了一个月都已经这样痛苦了,我又哪里舍得你等我一年,甚至是两年呢?”
江枕月想要看看商束缊,泪水却压弯了眼睫,“可是二爷,您这一副非我不可的样子……我又怎么舍得您等我一辈子呢?”
商束缊闻声驻立,“怎地醒了?”
江枕月伸手为商束缊拭去眼泪,笑了笑说:“二爷,您走路太颠啦,把我都颠醒了。”
他们两个人都是骗子,都是胆小鬼。
最真切的心意却要靠酒才敢直面。
“二爷,待来年开春了,您留洋回来了,我们带上一壶烈酒,一块儿去秦淮河划船吧。”
“好啊。”
——我只想同你,一壶烈酒穿肠过,满船星梦压星河。
***
那厢商束缊和小情人卿卿我我,这厢留着商云笙忙碌应酬。
商云笙拉了拉梁江临的袖子,几近是咬牙切齿地和他讲悄悄话:“好个商束缊,自个儿说跑就跑了,留我在这儿应酬。早知我就不喊江老板来了……让他慢慢着急着吧!”
梁江临失笑,也不舍得拆她的台,“是是是,等束缊回了让他给你赔个不是。”
“云笙,怎么不见商伯父?”
“……”商云笙沉吟了半晌才开口,“他不乐意沾染戏子,哪怕见到都不乐意。等着吧,束缊和江老板私奔的风声传到他耳里了,他就会来兴师问罪了。噢,说起来这堂会能办成,还要多亏你呢。”
“嗯?怎么多亏我呢?”梁江临站在她身侧,顺势替她回绝了不少酒水,“家母嘱咐我要好好照顾大小姐的。”众所周知梁母与商母是手帕交——不然商绥哪里敢腆着脸与梁家攀关系。
商云笙冷哼一声,“他怕开罪了梁家。如今的商家早不如我祖父那时的辉煌了,被他败了不少钱,因着自个儿不懂得经商,就火急火燎地逼着束缊去读什么经济学——当初束缊只想读新闻学的。”
自古商人重利轻别离。
无论商绥再败家再不适合经商,他仍然是一名商人。
梁江临心下了然,自知不好过多评价他人的家事,只好轻轻拍了拍商云笙的背权当是安慰了。
商云笙向着大门方向抬了抬下巴,“喏,他来了。”
梁江临看去,只见一位身着深色长褂的中年男性站在门口不满地盯着他身旁的少女。意识到对方果真是来兴师问罪的,便向前一步横插在了父女二人之间。
商绥一见梁江临便换了张脸,笑得满面开花,神情和蔼。
商云笙见状暗自翻了个白眼,径直朝着商绥走去,梁江临紧跟其后。
商云笙木着脸,站定在与商绥两步远的地方,“爹。”
梁江临微笑着同商绥颔首,“伯父,许久未见。家父家母让我同您问好。”
梁江临一插话,商绥只得先把气憋回去,继续端着他的一张笑脸,“嗳,是许久未见了。也替我向梁老板梁夫人问个好啊!”
“一定一定。”
“云笙,”场面话是说得够了,正事也该谈谈了,“那个小戏子带着束缊去哪儿了?”此地人来人往,加之梁江临又在此处,商绥压根翻不起什么浪花,质问的话都轻了几分。
“束缊他说货运行那头有事儿就急匆匆地出去了……哪里是什么小戏子带着他走了,不过是顺路便将人家捎上了。”商云笙脸不红,心不跳的,显然不是头一回睁眼说瞎话了,甚至还悄悄拉了拉梁江临的衣袖,哄他一块儿撒谎,“对吧,梁先生?”
“嗯,对。”
商绥盯了商云笙好一会,甚至还扫了梁江临一眼,见两人都气定神闲的模样,这才作罢。
“让商束缊离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远一点儿。”
扔下这句话后就去和相识的人一块儿喝茶吃酒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