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幕
民国十一年二月十一日早,江风班。
今日除夕,打理着整个戏班子上上下下大小事务的衍衍早就忙得不可开交。于是买早点的任务就交给了小林子。
小林子仔仔细细地怀揣好衍衍交给他的银钱,兴高采烈地拉开了门,身后还传来不知道哪位师兄的声音:“记得买多一点,今天除夕——”
“知道啦——”
门刚打开就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商二爷,有些反应不过来似的站在了原地。
商束缊一挑眉,“嘛呀?瞧见二爷还不高兴哪?”
小林子三步并作两步,跳到了商束缊身边,“没有没有!哪儿的事呢!”
商束缊就是想吓唬吓唬他,哪里真的想要和人计较呢,于是主动换了个话题:“怎么这样早?”
“不早啦!我还要替大家买早点呢!”
“早点……成吧,”商束缊一模下巴,“二爷陪你去!”
小林子心说:他才不敢使唤这位爷,可他同时也不敢回绝这位爷,甭说他自个儿本身的身份了……而且现在还和班主的关系非比寻常。
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商束缊走,“二爷,您今天来的好早啊。”
“噢,是挺早——我吃了午饭还得回去呢,所以来早点。午饭有我份吗?”
小林子连忙点头:“有的有的!必须有的!班主特意吩咐了!”其实是衍衍吩咐的。
一句特意,把商束缊哄得心花怒放。“走喽!二爷请你们加餐!”
一路上商束缊大包小包地拿着,甚至还去订了一只烧鸭让人中午给送过去。
商束缊两人带着早餐回去时,江枕月正带着戏子们练完功。
江枕月有些意外,忙接过商束缊手里的东西,“二爷您怎么来了?”
商束缊侧过身去不肯把东西给江枕月,“来早点看看你——我吃过午饭就要回去了,晚上应该也来不了了,也不知道我爹最近在搞什么花样,客人这么多!”
江枕月抚摸着商束缊的背,拍了拍安慰他:“过年嘛,总是这样的。”
哪知商束缊只是深深地看了江枕月一眼,“是么?……但愿如此吧。”
商绥的异常让他感到了太多的不安,可是没有关系,只要江枕月在了,商束缊一定在。
接下来的一整个上午,商束缊只是在旁静静地看着江枕月等人练功,从不开口打扰,偶尔还指点衍衍看账簿。
接近午时,江枕月偷了个闲溜去了厨房。
哪料商束缊已恭候多时,好生意外:“二爷?您不是替衍衍看账簿了么?怎么在这儿?”
商二爷抱着臂,一挑眉:“嘛呀?二爷不能进厨房呀?倒是江老板怎么不好好练功,溜到厨房来了?”
江枕月圆瞪着眼看了他好一会儿,最终是决定不搭理他,径直走到桌前取了擀好的饺子皮,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包了一个独一无二的饺子,随后放到了饺子堆里。
临走前拍了拍手上的面粉,对着商束缊轻轻眨眼,“二爷您请便吧……对了,二爷,今儿我给您准备了个惊喜。”
说完转身便离开了。
“惊喜?”商束缊看着江枕月离去的背影轻笑着摇头,“怎地就走了?也不说清楚……算啦,不琢磨这个事儿了。”眼下的饺子要紧。
看江枕月仅包了一个饺子就走了,商束缊猜他来此的目的应是差不多的,只是不知一会要如何亲自拣出出自他手的饺子呢?
厨娘进来时商束缊正倚在柱边低笑,“呀!商二爷您怎地在这儿?”
“您来的正好,我来给江老板送福气来了!”
“啥福气啊,能送到厨房来啦?”
“我要给江老板包一枚硬币放饺子里,您给分开煮成不?”
“哎呦哈哈哈!成呀!不过您呀不用这样折腾的,我们江风班上上下下都知道的——您不就是班主最大的福气了么?”
商束缊心说不是,江枕月才是他此生最大的福气。
为了和自家班主最大的福气一齐吃顿年饭,江风班上下齐心决定将“年夜饭改”成“年午饭”!
练功的院子里放着两张长桌,如今并在了一起坐得下几十号人,佳肴满桌,人也满席。
江枕月身坐主位,身边的位置自然是让给了商束缊——笑话,有了商束缊在谁人有资格和江枕月并肩?
商束缊满怀好奇之心地看着厨娘端出来的饺子,想要看看江枕月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万无一失地在一众饺子里挑出自个儿的饺子。
就听江枕月起身,“我给大家分饺子昂!”
随即小林子带头起哄着说:“班主,不许偏心商姓某人哦!”
“是呀班主,不许偏心!”
“班主!不如您将眼睛蒙上得了!”
江枕月笑骂:“傻呀?眼睛蒙上我怎么盛哪?”
每一碗都有着不多不少六个饺子,再由着班主亲自送到手里,戏台上那张灵巧的嘴到了如今却说不出新的话来,翻来覆去的也不过是那样几句最淳朴也最纯粹的吉利话——
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好啦!愿江风班上下内人来年顺利,喜怒任自由!”
等江风班上下都轮了个遍才到商束缊。
“江老板——”商束缊好生意外,原以为江枕月会先给他呢!“原来我是外人哪?”
江枕月两眼一弯,盛了六只饺子放到商束缊面前,大大方方地承认:“是呀。二爷,您怎么会是江风班的内人呢?”
——“您分明是我的内人。”
内人这个词,它从古至今都是爱意缱绻的,满是占有欲的,称呼合法伴侣的一个词。
如今江枕月却觉得这个词称呼商束缊恰恰好。他们有悖世俗人伦,却又合情合理。
听到这儿,众人才慢慢醒悟过来他们的班主与商二爷是何等的关系!纷纷大惊失色,有要维护他们的,有说要将手上那碗饺子扣到江枕月头上的,有说要将商束缊赶出去的,十几号人,浩浩荡荡地替代人类,要讨伐这对人。
有人讥笑,“好一个‘文人雅戏’,都滚到床榻之上了,怎能不叫好呢?”尖酸刻薄地挤眉弄眼,仿佛他们染上了什么恶疾似的,掩着口鼻。
衍衍气恼,取了长棍直指那人,喝道:“说的什么话呢?狗屁不通!”
小林子走到衍衍身边拍了拍她的背,哄着她把长棍放下,“别生气。”
以那人为首的一群人多是一些配角儿,有的只觉得男人与男人恶心,更多的只是纯粹要找江枕月麻烦——又有什么办法呢?在江枕月的光辉之下,他们哪里还能发光,如何才能成角儿!
玉竹看着伫立无言的江枕月,又看了看正盯着两方交锋却也无言的商束缊,叹了口气,站到了人群中央。
玉竹是这辈人里除开江枕月以外,唯一一位已出师的角儿,更是在场大多数人的师姐,都称她一声玉老板。
大家更是晓得她如何在江枕月的光耀之下一路摸爬打滚直至今日的地位。由她来劝架,大家自然肯给她的面子。
她问那人,“你扪心自问,班主有待你不薄么?老班主的弟子里,班主年纪最小,十六岁就扛起了一整个江风班,非但没有埋没整个戏班子的名声,更是将名声发扬光大了!以前没短过你们的吃食,现在更是没有,你这样做这样说不就是要让班主寒心么?”
“你究竟是心里记恨他呢还是嫌他恶心呢?是记恨吧?你敢说到了如今你才察觉他们二人的关系?以前从未察觉?你只是缺一个爆发点吧。”
“哈哈!”那人讥讽地看了看玉竹,最后视线定在了江枕月身上:“师姐说的对,我确实早就有所察觉,确实早就怀恨在心,可那又怎样呢?师姐——我骂的不对么?这些年因为练功失误,被矫正被打,哪里还有一块好肉?”
“倒是您,商二爷,以文人自称,留了几年洋,回来了竟然喜欢上了男人?我看您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您和江枕月,真是般配。”
“那我还真是谢谢您了,我和江老板确实般配。”商束缊倏地开口,站起身来和那人平视,“不过我看您啊,甭说气疯了,气傻了都是真的!您说了这么多,究竟是打算说些什么呢?”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江枕月你这个小人!以前仗着自个儿是班主的亲儿子就对我们肆意打压,如今当了班主更是让我们没了出头之日!”
“师兄,”江枕月虽然有些意外他借着自己和商束缊的事儿将情绪爆发出来,可旁听了这样久,也该想好对策了,“我并没有打压过你——算了,江风班已容不下你了,明天我就带着你的卖身契给你另寻他路吧。”
商束缊算是听明白了,这个人是嫉妒疯了,总被江枕月压了一头,心生不忿不甘之情罢了。嘲讽道:“您这是庸人自扰罢了。”
是了,对比起压根就不屑于给他们使绊子,不如说江老板一直都在指点他们,盼着他们能够出师,能够出人头地。
“庸人自扰……”这多讽刺,他给江枕月安了个打压的罪名,到头来只不过是庸人自扰,他哪里是不能出人头地不能成角儿,他分明是生来平庸。
这顿“年午饭”他是吃不下了,也不再说什么,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门。
小林子来得晚,压根不晓得桩桩件件的旧事,又实在好奇,偷偷地拉了拉衍衍的袖子,“衍衍姐,能给我说说吗?”
衍衍一听,“啐!小林子我同你说,你可千万别像他一样当个白眼狼!虽然班主他会打你和骂你,可这都是为你好,知道么?自古以来要成角儿,哪里是这么容易的。”
“班主小时候惨的不行,他是老班主的亲孩子不错,可他同时也被寄予着厚望,挨的打挨得骂总是最多的——只不过后来,犯的错少了挨打挨骂也就随之少了,他们也就渐渐忘了班主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说起来班主以前哇,练功跟发了疯似的。无论是唱的不好了,还是哪儿做的不好了,一天下来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练,一遍又一遍。就连做了梦,呓语喃喃的都是唱词。一旦入了戏,他就完全不知道自个儿是谁了,他完全错乱了,你问他名字他也只会目不转睛地看着你,可要是你若是问一声:?贵妃娘娘呢?他就立马醉了。”
“他可真是痴了狂了。”
月亮是一种于错乱癫狂、风流痴狂的最佳级别的褒奖。雾和云却嫉妒,揉碎躯体将他遮掩。
于是,月推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