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幕
民国十一年二月十二日,夜。
商束缊从昏睡中醒来,却见一片夜色,隔着一个圆圆的小窗,只看见泛着银光的海面。
他太熟悉这一切了,这是一艘渡轮。他曾经多次乘坐他往返于国内与英国之间,渡轮载他重逢又离别。
“?Sir,您醒了?”
商束缊眼睁睁地看着一位身着侍从服的英国男人推门而入,恍惚间他没有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来自哪儿,又要去哪儿。
他一言不发地点头,想要从小床上站起,却发现自己的两只脚踝上都绑着麻绳——一端是他,另一端是床尾床脚。
“Sir?”侍从见他久久没有反应,有些苦恼地站在门边。良久以后才注意到商束缊正怔愣地看着那两段麻绳,“Pardon me,您的家人认为您会跳船,故而我才出此下策。”
家人。
家人?
这样一提,商束缊倒是想起来了。
和商云笙聊完以后,他渐渐地昏睡了过去,原以为只是累了,如今一想应该是下了药。目的是要把他送回英国吧,这又何必呢?即便是捆,也要将他送上船。
“谁送我来的?”
“Sir,恕我不能告知……”
“是男人还是女人?”眼神阴鸷地看着侍从。商束缊此时好似一头被禁锢的凶兽,脚上的麻绳禁锢了他,人的皮囊禁锢了他,独属于人类的感情也禁锢着他。
侍从用他的蓝眼睛与商束缊对视了好一会儿,或许是对阵输了的沮丧,又或许是对可怜人的怜悯,终究还是松了口:“是一位年轻女性。”
他忽然看不透商云笙了。他原以为商云笙是站在他这一边的,是了,她是旧党,自己又是新党,总还是对立的。
“她还给您留了信。”侍从礼貌地笑了笑,从床头柜里取出两封信来,呈到了商束缊面前,“她嘱咐我,让我在您醒了之后拿给您。”
眼睫翕动,将野兽一般的眼神收敛,看到了落款,他几乎是要再次晕过去,万千思绪涌上心头,欣喜、不舍、不甘,铺天盖地地砸中他——他记得这个字体,方方正正的、一笔一画地写,如同一个孩子,那是江枕月啊。
商束缊颤抖地接过信,一捏才发觉信有两封,署名是商云笙与江枕月,是家书啊。
家书抵万金。
理智告诉他该先看商云笙的信,偏偏他又想念,以至于看见江枕月三个字都落了泪。
侍从识趣地离开了,只说自己会在门外侯着。
商束缊被泪水盈满了眼眶,模糊了视线。怎么办呀……他看不清他的小月亮了。
奋力地拭干泪水,却愈来愈多,他的直觉告诉他深渊要来了。
良久以后他才忍住了泪水,虔诚地祈祷,吻住了信笺,“小月亮……”
—
二爷:
见字如晤。
昨个儿是除夕夜,江风班里没有二爷总感觉空了不少。没有人能同我一起喝茶吃酒了,也没人教我写字了。对啦,二爷,您看我写的字,比起以前托大小姐给您送去的信里写的进步不少吧?
今个儿是新年啦,二爷您什么时候才来给我包红包啊?您不是说,要来吃饺子么?可是我等了您一个早上您都没有来……
您昨个儿走的也太突然了,好快啊,像一针风,溜地就不见了。我在您以前送我写字的诗册里见到一句诗:“?离别在须臾。”
这句诗是该用在此时吧?
可是二爷,我想您了。
我不图其他,只想图您平安快乐。
二爷,我要离开北平啦。我们就此别过吧。
江枕月
—
新旧的泪痕混在一块儿,滴皱了信纸。泪水落在了字上,晕开了墨。商束缊啜泣不成声,窒息了一般跪倒在床边,任由麻绳拽红了脚踝。信不长,甚至算短的,却让他痛彻心扉,寥寥数语就要撕碎了他的心。
他仿佛要失去意识,偏偏他又无比地清醒,他知道,他无比清醒——他的小月亮要离开他了。
他说他们要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他们如今要长长久久地分离了。
世事无常。
阿姊说,她会救江枕月的。这便是她的方法么?
商束缊掷上一场豪赌,将所有的希冀都压在了商云笙的信上。祈求上苍,不要对他这样残忍。
—
束缊:
我猜你先看的不是我这一封信。
束缊,你要谨记,无论如何我只希望你能够平安。
这一班渡轮是离得最近的一班了,你醒过来时应该是夜晚了,请你不要担心,你如今是平安的。
这样急着送你去英国……实不相瞒,这已经是上上之策了。近几日家里来的客人这样多,相信你已经知道并且有所察觉了,他们大都是旧党的人物——据他们所透露的消息是:不日之后就要动手了。
爹同他们周旋,说定会大义灭亲将你处理掉。不求你能够原宥我们,只希望你能够明白我们的处境,体谅我们。
束缊,你暂且去外面避避风头吧,过上个三五年再回来,你的证件我都交给Sarui——那个英国侍从了,他会替你好好保管的,这段时日你就跟他待在一块儿吧。总会好起来的。
你放心,如今江老板是安全的……只不过他说不想再呆在北平了,也没有告诉我他要去哪儿,只说要去四方流浪。他将信交给我之后就离开了。
春天总会来临,我们总会再相见。
商云笙
—
这算什么?用他的自由来换他的平安?他们还能再相见吗?
***
民国十一年二月二十四日。
一夜下来商束缊都在做梦,睡前想的是江枕月,入梦了仍旧是想着江枕月。
梦里江老板仍是那一位美艳绝伦的江老板,扮着娇俏艳丽的?赵艳蓉。可如今的赵艳蓉却发丝散乱,斜穿女帔。
台下的商束缊只能遥遥地见着他,眼直瞪着,满目的江枕月。唇缝里泄露出丝丝压抑的想念,最后在干冷的空气中绕了一圈,吞回了肚里。说不出话,只能抄起手放在唇边哈气。
他的小月亮如今冷不冷呢?
此时,江枕月踱着小步在台上追打着赵高。台上的兜来转去,终于让他正眼见到了商束缊。可他却不能言说,只能借赵艳蓉之口,哀骂天地,“我要上天,我要上天,我要上天”。
可赵高却说,“天高无路上不去”。
赵艳蓉踱着步子,与哑奴绕到了台上的另一边。最后江枕月竟只分到了一丝惨淡的眼神给商束缊。
他借着赵艳蓉的魂,借诉她口在这天地间挣扎:“我要入地,我要入地,我要入地”。
终了,只挨来赵高一声忠告,“儿啊,地厚无门你下不去”。
末了,人去台空。商束缊仍然定坐在台下,望眼欲穿地看着那一座再也无人的台。
他看久一点儿,指不定那位钟灵毓秀的江老板就出来了呢?
他第一回见他,不也等了许久么?
有一道声音在他耳边低语,他告诉他,叫他别等了:“商束缊你不要再挣扎下去了,你与江枕月就此别过,此生不见吧!你与江枕月是有缘无分,无论如何也等不到他的——你瞧!这戏台空无一人!哪里还有你的小月亮呢?你的小月亮早就被你抛弃了!你独留他一人孤零零地,他一个人在北平!无依无靠,都怪你,商束缊!都怪你无用!”
“你说了不算,说了不算……”商束缊的唇瓣颤抖着胶着,哑哑的声气从唇缝中泄出,“小月亮,我的小月亮啊……你在哪儿呢?”
小月亮,你是否安好呢?
“商束缊,你下地狱去吧!”
于噩梦中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息,上衣早就被汗水浸湿。
商束缊就是一个懦夫。他分明在这片自由的海上漂流,可他却永远也走不出梦魇。噩梦中醒来,只敢缩在墙角,手里攥着那两段麻绳,无意识地绞着手指。
夜里是漆黑一片,唾手可得的黑暗与遥不可及的光明笼罩着他的世界。他不禁地害怕和畏惧,他畏惧黑暗,畏惧得不到光芒。
他早就失心疯了。
大家都说他是君子,说他休休有容。可只有他自个儿知道,自己是个小人,他下三滥、他睚眦必报。
可偏偏又有了太多的人教会他什么是爱。阿娘、阿姊……还有他的小月亮,爱是一种宽容,对整个世界的宽容。
可又是在他试着接纳这个世界之时,又被催生了恨意。可他又该恨点儿什么呢?
恨他娘早早就撒手人寰?
恨阿姊悄无声息地撑起了这个家?
亦或者是恨江枕月不听劝告也要同他在一起?
说什么“束缊,娘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说什么“放心,我死不了。”
还说什么“我想您了。”
把话说得这样满,他又该接什么话呢?
这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能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