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幕
公元1922年12月31日,夜。
商束缊坐在落地窗边,叩了叩玻璃,“要元旦了啊……”
Sarui正往水瓶里?灌酒,闻言回头去看商束缊,笑了笑:“是呢,过了十二点就是了。Shang,能替我把放桌上那块切好的肉放回橱柜里么?”
商束缊嗤笑一声,认命地起身去干活。
说来好笑,堂堂商二爷被撵来英国十个月了,衣食住行四方面样样都受到了这个英国侍从的照顾。来时没带钱,吃喝都成了问题,替人写稿赚稿费又没那么快发,只好同意Sarui合租的建议。
Sarui总是笑眯眯的,“Sir,原先我是打算在您租的房子附近再租一间的,可是您如果囊中羞涩的话,可以来和我合租……实不相瞒,这最好不过了,毕竟我用的钱是Miss Shang——也就是您的姐姐给的。”
商束缊心里门儿清,这Sarui是他阿姊派来监视他的,巴不得和他住一块儿。这般也好,住的近了还更方便偷证件,好坐船回去。
……他该回去么?
——他不该回去。
人是回不去了,信却寄了不少,回的信却只有寥寥几封,想得到的回复更是无影无踪。
商束缊将用纸包好的肉放进了橱柜,于柜前站立良久:“哈,连元旦都过上了……谁又知道我究竟要在这呆多久呢。”
“Shang,”Sarui好奇地从商束缊身后探头看着被盯着的橱柜,“你怎么了?是肉坏掉了吗?”
商束缊被他吓了好一大跳,猛的清醒过来,“啊,没怎么。Sarui,我姐姐究竟许了你什么好处,才让你这样帮她、帮我?”
Sarui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十个月了,你终于肯问了么?”
“什么?”
“你想问很久了吧?憋了这样久,我该叫你什么呢……能屈能伸大王八?Shang,你姐姐说得不错,你可真能忍啊——?‘失去了决计不再开口挽留’?可现在我该叫你懦夫呢,还是勇士呢?”
“Shang,既然你问出口了,就是说明你已经有打算了吧?”
商束缊盯了他那双蓝眼睛好一会,兀自弯腰大笑了起来,随手拖来一张放在附近的高脚椅,“是啊,是啊,你说的不错。我是懦夫,可我为了他,也想当一回勇士。”
Sarui本以为会听见一番为了家族而奋斗的发言,却不曾想他是为了爱情。
爱情会使人勇敢。
“Sarui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吧。”
Sarui愉悦地笑着,也拽了把椅子坐到了他的对面:“Shang,我受的并不是你姐姐的委托。Mr. Liang——你的姐夫?他是我的救命恩人。”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商束缊了然,“他们还有留什么信息给你么?”
Sarui点头:“你姐姐在信里或许并没有告诉你,她如今已经去了上海,当然,是和Mr.Liang一起。”
“哈——?”商束缊愕然,他本以为Sarui说的“姐夫”只是纯粹的调侃,哪知成真了,“他们结婚了?”
“或许吧?谁知道呢,”Sarui耸肩,无所谓地说着,“说实话呢,我原本以为你会选择安安稳稳在英国过日子的,谁想到你真能下定决心回去呢?聊聊吧?回去以前打算做些什么。”
商束缊起身去橱柜里到了两杯酒,凤眼一挑,变回了以前那位商二爷,“加点冰么?我们边喝边聊。”
“加,加吧,”商束缊这变脸把Sarui唬得一愣一愣的,“诶诶诶!那酒可不能倒完,瓶子里得有剩的!”
“得了,少不了的,大不了再兑点水进去。”将酒杯搁到他边上的桌上,又径自坐回了他的高脚椅,“来,喝!”
喝到最后两个人不知吹了几瓶酒,大大小小的酒瓶子滚了一地,Sarui醉的一塌糊涂,走路都能扭出花来了也还记着要给瓶里装点酒。
商束缊双颊酡红地趴在了桌上,张口闭口都在嚷嚷着要写信给他的小月亮,半眯着眼看着还能站立的Sarui:“纸来!笔来!”
Sarui确实是醉了,迷迷瞪瞪地取了纸笔放到商束缊面前,吐字不清地骂他:“别嚷嚷了……!”
商束缊却小心翼翼了起来,万般珍重地接过纸笔,对着钢笔尖哈气,缓缓地写了起来,却只有一句话
——我恬不知耻,可我仍旧爱你。
屋内两人双双醉倒,就当做是新生前最后的放松吧。屋外霎时烟花漫天,一朵朵金灿灿的光芒直升而上,它们流光溢彩。
零点了。
新年的钟声响起,人群欢踊,庆祝之声划破夜空,变作流星,到达远方。人们,普天同庆。
公元1924年1月24日,夜。
案上点灯,商束缊正坐在报社的办公室里修改第二日要出版的新闻。
“Shang,”Sarui敲门而入,双手撑在桌面上,“外面难得下雪了,早点回吧?”
闻言,商束缊笔下一顿,转头去看窗外。果然,天上正飘下一絮一絮棉花一般的雪滴,雪这种东西,总是悄悄地融成水滴,又似美人泪。
“下雪了啊……”
商束缊依言早早就收了工,吩咐助理切记要锁好门再走,“麻烦你了。”
依照商束缊全年无休的工作态度来说,甭说提前几小时下班哪怕是一天不来,全报社上下都不会有任何意见,更何况人家还是老板。
虽说收了工,却没有回公寓歇着。商束缊笑着让Sarui先上楼,说自己一会就回去,随后就坐在了楼下的一张长椅上。
取出了许久未戴的眼镜戴上,有多久呢?久到……连Sarui都以为那是装饰。眼镜是新的,款式却是同以前的一样,金丝边的细框眼镜,眼镜链贴住了后衣领悬下。
英国这边下雪太少了,少到每回儿下雪都得千般万般珍惜。一年又过去了,他仍然是个懦夫,想念江枕月也只敢偷偷地想,可一旦到了下雪天总会额外地想念。
那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他还能抱着江枕月,亲吻他的发顶,亲吻他的眉心痣,他问江枕月的生辰日是在几时。
江枕月却笑着说,“二爷,您可折煞我了,我们这些唱戏的哪记得自个儿的生辰呢?我们哪能过生日啊。不过我倒是听我爹提过一嘴,他说我出生在一个下雪天。”
“下雪天?”商束缊怀抱着江枕月,坐在小船上,悠悠晃晃地随波逐流,“嗯……那江老板就是冬天的孩子咯!”
江枕月仰首去看他,有些疑惑:“冬天的孩子?”
“嗯,冬天出生的孩子。冬季里出生的孩子,他们总是最坚强的,他们被风雪爱抚却又经风雪历练,然后春天就来临了。春天——”
“万物生长!”江枕月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惊喜与笑意去看商束缊。
“对,”商束缊将江枕月抱起,让他跨坐着面对自己,“也催生爱。”
“小月亮,二爷往后都给你庆生,怎么样?”
“好是好……可是我不记得自个儿的生辰啊!”
“每年的初雪都是上天送给冬天的孩子的生辰礼——”商束缊拍了拍江枕月的发顶,“就把生日定在每年的初雪,怎么样?”
江枕月无意识地蹭了蹭商束缊宽大的掌心,嗤嗤地笑了,“好呀。”
如今的商束缊却失了神一般盯着自己的掌心,任由美人泪落在身上,浸湿西装外套,打湿裤脚,压弯眼睫。
他在迷茫中抬头,却见到一轮月亮。除了叹息与想念,再无他法。
?今夜月色真美。
***
又一年过去了,商束缊仍旧是没能回国。收到的信件里总是寥寥几句说着国内的形势,并且嘱咐商束缊切勿回国。
全然是没有提到江枕月。
百年难遇的名伶江枕月江老板好似失踪的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大家的视野里。商束缊曾多次央求梁江临帮他去打听打听,信里一声声姐夫喊的他心花怒放,却仍旧是一无所获。
有传闻说,江枕月早就被山匪带走了,用强的,让人做了压寨夫人。
又有传闻说,有人见过那个跟包丫头搀着腿残的江老板去戏楼里听过戏。
更有传闻说,如今这世上哪里还有什么江老板,人哪,早就连着江风班一起殒命在了硝烟之下。
无论是哪一种消息,梁江临都不敢和商束缊说,只说让他放宽心,江老板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他是?梨园祖师爷赏饭的弟子,罩着他的神仙多了去了。
寻不着江枕月的人,那封信自然也寄不出,最终也只能借月偷思。
回是回不去了,于是商束缊便下定了决心要发展事业。按照形势来说旧党估计也赢不了了,商家大抵是要被商绥败完了。商家能败,却决计不会败在自己的手上,有他商束缊在的一天,商家绝不会败。
于是振作起来的商束缊伙同了Sarui,一块儿去诓骗学校里的学生。前前后后骗来了一些经济学系的学生一块儿打理报社,又前前后后骗来了一些新闻系的学生写报投稿,再前前后后骗来了一些有钱的中国留学生,可谓是人脉拉到了最满。
报社越开越大,名声也愈发地响,几乎是垄断了这片地区的晨报与晚报。甚至还利用人脉,括展了一份花报——专写一些花边新闻,几乎男女老少都爱看。
资金到位了,商束缊又试着去投资其他产业,衣食住行都开了店,也不多,仅有一家。又利用报社的性质,报纸上留下了多多少少的广告。
于是商束缊的品牌也彻底打响了,他给起名为 —— Spring
春天,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品牌打响以后,又在周边城市各开了衣食住行四家店。与此同时的是,报社的生意几乎垄断了这个行业,迅速发展成为了商业的龙头。
Spring的广告愈打愈远,许多外城人都慕名而来。供不应求的生产状态,促进了价格的抬升,造成了有价无市的局面。
商束缊图的就是这个局面。委托了Sarui去更远的城市跑一趟,按照同样的方式在不同的城市租下四个铺面。
不仅如此,Spring还掀起了一股“戏曲热”。
商束缊按照传统戏服的版型,又参考了现代人的审美,差人设计了新的服装挂在了Spring的店面里售卖,再加以报社的宣传,一个月内达到了销售量的顶峰。
随后又推出了一款月白秀银长衫,图样是他亲手画的——江风枕月。
供货仅千份。
再由商束缊本人亲自撰稿——百年难遇的名伶江枕月江老板,同时发售。
***
公元1925年1月13日,早。
国内新旧两党之争的势头退去,以旧党惜败的形式落幕。商束缊终于得以回国。
Sarui此次却不打算回去了,笑着给共处了三年的室友饯行,“Shang,你交代的事情我一定给你办好,Spring一定给你照顾的好好的。也请你替我给Liang问好。”
“一定的。”他们相拥而别。
商束缊一人踏上了返乡的轮船。
此次没有恸哭、没有失控,也不需要麻绳了。
此行他先去了梁家。
与三年未见的阿姊和……姐夫相拥了一场。甚至还抱着恸哭不止的阿姊哄了许久。
他向他们二人打听了许多消息,例如——
商绥在一场战乱中逃亡时被误伤,抢救失败而亡了。
北平商家早就名存实亡了,空余一座商公馆——商公馆还是前段时间梁江临出面赎回来的。
当然也有可喜的消息,比如梁江临和商云笙去扯了证,已经是合法夫妻了。但是却没有举办婚礼,只说要等商束缊回来。
却迟迟没有听到江枕月的消息。罢了。
不久后商束缊就离开了上海,只说要去游四方。离开前却交给了商云笙与梁江临好大一笔钱,希望他们先帮衬着恢复商家的产业。
商家虽败,底蕴尚在。
更何况商云笙与梁江临又是天生的经商奇才,不过半年就恢复的□□成了。
此时商束缊也回了北平,重新接管整个商家。如今商绥不在了,商云笙也嫁人了,整个商家也只剩他了。
民国十四年六月下旬。
南京商会突然邀商束缊一叙,如今他孤家寡人一个,戏也不必再听了,闲得慌,也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