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距离元旦才过去一天,冯小姐找上门来了。
她来势凶猛,势如破竹,很有冯家人的风范。
“许清延——你等等我!!!”
每天早上,玉玫都在许家门前的小路上等他们,同他们一起“去学堂”,这几乎是她唯一能与他进行深入了解的机会。
“喂!别走那么快嘛!!”
少女只得加快了步伐,跑得气喘吁吁,本就红润脸蛋因为小跑变得更加红润,被白狐毛裘包裹着的脸蛋像个苹果似的。
“许清延——你今天去得这么早,我差点来晚了,你不会是故意躲着我吧?!”她撅嘴道。
正是呢,男子心想。
她“许清延、许清延”地喊着,叫得很亲昵。
“许清延,你喜欢吃什么?”
“许清延,你喜欢辣的?还是甜的?”
“许清延,你喜欢划船,射箭,还是骑马?你喜欢打骨牌嘛?”
“许清延,你会水吗?我可会水了!我能一次游几里路呢!全江南都找不出第二个像我一样会水的姑娘!”
“许清延,你到底喜欢什么?你说呀!”她有些生气道。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你喜欢我这样的吗?”
不论怎样,他还是不回答,目视着前方走自己的路。。
她一步两步跑到他面前,颐指气使道:“嗳!我这么聪明可爱,万里挑一的人物,你还对我爱搭不理的,不会是有心上人吧?!”
清延仍旧不回答,拉着弟弟绕过她,径直走了。
“喂!你不会真有吧?”她忙又追上去,走上前几步超过他,看着他脸道。
尽管她像一个蜜蜂一样勤劳地围着这朵高岭之花打转,但仍旧得不到回应,他只管搂着弟弟的肩膀往前走,仿佛她是什么病毒,看一眼都会染病。
这日子持续了许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冯小姐锲而不舍的采蜜精神十分可嘉,她的毅力与她家的财富一样强盛。隆冬月份,不论风雨,她都雷打不动地在清晨出现在许家门口,与他们“一起上学”。
最初几天,许清延还故作礼貌地回应几句,到后来时间一长,见这个千金小姐还不放弃,他索性闭口不言,任她一个人叽叽喳喳,当她不存在一样。
而冯玉玫见许清延如此顽固不化,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便将攻势转移到同行的弟弟身上。
“许濛初,你哥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
“你哥喜欢瘦的?矮的?还是高的?胖的?”
“………”
“喜欢文静的?还是活泼的?”
“………”
许濛初本就生性羞涩,有一股小女子情态,没几下脸就红了。
冯玉玫见他这样不经逗,便生起玩弄之心:
“许濛初,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
“………”
“许濛初,你长得这么俊俏,一定有很多小姑娘爱慕你吧?”她一面说,一面把脸凑到他跟前。
她与许濛初身高差不多,但看起来比她清瘦了一圈。
他看见她这样凑过来,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大气不敢喘,咳嗽了几声。
冯玉玫见他如此,觉得十分好笑,竟然要上手去掐他的脸,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也太好玩了!”
不料,手刚伸出半只,便被一只大手紧紧箍住手腕,顺势往后一推,力气极大,冯玉玫踉踉跄跄地后退几步,头砸在白墙上,差点摔个跟头。
庆子和香箫等一干仆人原本躲在后面远远跟着,见状都从后面跑来,忙去扶她。
“小姐!你没事吧!” 香箫眉毛紧皱,扶着她的胳膊往后瞧,检查她被撞的地方。
“小姐!他也欺人太甚了!要不要我带人去教训他!”庆子怒容满面,挥起拳头,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样子。
玉玫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突然一股从未有过的怒火从身体深处迸发出来!
她甩开二人,直起身子,野猪出笼般呲牙咧嘴地跑向前追去,一边跑一边泼妇骂街般地大喊:
“许清延!!!!!!!你太过分了!!!!!!!!”
她一步步追上去,用炮仗一样的语速噼里啪啦地骂道:
“你以为你是老几!!!!?庙里的神佛见了本小姐都得避让三分呢!你居然敢推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找人教训你了!!!”
最后一句话好像戳中了许清延什么,只见他突然停下了脚步,额头上青筋暴起,拳头上的骨节攥成白色。
他知道这句话的份量,他的好兄弟就是因为得罪了冯家,让冯大少爷不开心了,所以被活活折磨死的。
许濛初见状,忙拉住哥哥的衣袖,冲其摇了摇头。
许清延看了看弟弟,深呼吸几下,扭头转向冯玉玫烈声道:
“冯小姐!你莫要再强人所难了!你与我是不会有结果的!”
他好言相劝,只看中冯小姐看起来心肠并不算坏,不是什么坏种,不像他哥哥,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才愿意好言相劝,多说几句。
谁知他的话竟然没一点效果,反而激怒了冯小姐。
“你怎知不会有结果?!本小姐非说有结果!!”她怒目切齿,面红耳赤,几乎是喊出来的。
“冯小姐,我知道我救了你一命,你很感激我。”他皱着眉头,郑重其事道,“但我对你实在没有男女之情,你为何偏要苦苦纠缠?!”
“许清延……”她听了这话,突然皱起眉,脸上怒火消了大半,拉长了脸,语气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她撅着嘴唇道:“你都不肯看我,也不愿跟我说话,怎么能与我产生感情?!”
自从元旦之后,她每次来找他,每次都是她先开口,无论她问什么,说什么,他总是惜字如金,要么简短地回复几句,要么置之不理,看都不愿意看她,避之若浼,好像她是什么洪水猛兽,见不得人的东西一样,她从小到大都备受宠爱,娇生惯养,上到家中长辈,父母兄长,下至丫鬟婆子,仆人小厮,每一个都对她关怀倍至,恭恭敬敬,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从来没受过这种委屈,从来没人这么对待过她,她真的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令他如此厌恶。
她上前一步:“只要你肯看看我,多来了解我,就知道我是多么好的姑娘了!你一定会喜欢我的!”她眼中闪烁着微光,一动不动地目视着他的眼,态度诚恳。
只要他多看看她,多了解她,他就会喜欢她?
呵呵……
他长着一副与她哥哥极其相似的脸,他怎么能够喜欢她,还爱上她?
许清延黯沉的眼睛深不可测,沉默地看着她。
两人对视着。
濛初有些尴尬,这热辣微妙的气氛仿佛可以融化这冰天冻地,他眼睛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
良久,许延清用行动打破了这沉默。
他竟然直接转身拉着弟弟离开。
冯玉玫愣了一下,反应过来,仿佛被羞辱了一般,霎时火冒三丈,向前追去,“许清延你给我站住!!!”
“你给我站——————” 她突然被一冰雪块子绊了一下,狗吃屎地摔在雪地里。
“啊——”杀猪般的惨叫响彻云霄,引得街坊四邻纷纷探头侧目。
这荒唐的日子约莫持续了两个月之久,终于在临近二月的时候消停了一些。
直到,临近春节的一个下午,她带着一行家仆,强行闯入他家的院子。
这不小的动静引起隔壁古道热肠的王大娘的注意,她在门口探头,往许家院子里瞧了瞧,嘴巴瞬间张成圆形,说不出话来了。
只见院内地上摆着几个大大的红漆木箱子,正中央站着一个遍身绫罗,穿金戴银的姑娘,旁边两排丫鬟小厮,皆是衣着周正,每人手里捧着一漆盒,上面珊瑚,珍珠,玉箫,金管,锦缎,裙钗,玉镯,夜明珠,祖母绿,猫眼等等各色紫金古玩玉器,还有她认不得的异国珍品,锦绣辉煌,五光十色,教人看花了眼。
冯玉玫抱着胳膊,看着脸色阴沉的许清延。
“这是本小姐给你的谢礼,谢谢你当日救了我一命。”她手臂抱在胸前,神气道。“这也是我亲自给你下的聘礼,你要是收下,立马就是我冯家的人了。”
“我怎么不记得我答应过与冯小姐的亲事?”他目光扫了一眼那些宝物,道:“鄙人不需要这些,冯小姐还是送回去吧。”
“许清延!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可知道我们冯家是什么样的人家?被我看中可是你上三辈子修来的福气!”
“哦?冯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他言语顽劣,反问。
她不语,神闲气定地踱到一个丫鬟面前,从其手中的捧盒内拿出一个鎏金飞廉纹六曲银盘。
“你知不知道,这个盘子,光靠它就够你家三口吃十年的了!”她把盘子放下,踱步道:“这些东西都是无价之宝,随随便便一样都是寻常百姓见都没见的东西,你跟了我,以后这些东西多的是,你母亲,你弟弟以后也不用辛苦劳作了。“
许清延垂下眸子,也不正眼看她,“冯小姐处事周到,为人大方,只是鄙人对冯小姐并无男女之情,冯小姐还是把东西拿走吧。“
她啐了一口,哼道:“论人物、门第、家私、根基,我哪里玷污了你?哪里配不上你?你到底有什么不情不愿的?”
他不慌不忙道:“冯小姐,许家布衣黔首,本就从没想过高攀冯家,既然冯小姐门第,家底,容貌皆在鄙人之上,为何不去找门当户对的好男儿,非来找鄙人这个白衣秀士?”
她涨红了脸,言辞激烈:“我就是相中了你这个人!这辈子无论如何你都得跟我在一起!”
许清延看着她沉默半晌,叹了一口气。
“冯小姐把东西拿回去吧,不要再白费功夫了。”他淡淡地说,语气异常平静。
她怒目而视:“本小姐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拿回来的道理,今天你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两人对视,濛初与许母站在一旁,面面相觑,剑拔弩张之中,谁也不敢说话。
四方小院内还飘着小雪,落在众人头上,和地上的大红箱子上。
半晌,许清延打破了这诡异的寂静。
“冯小姐,你当真把这些给我?”
“我说的话还能有假?”
许清延微微点了点头,眼神冰冷,平静如水。
他从捧盒里拿起一根玉簪,快步走向门口,一把将那簪子丢进河里,顿时,一座皆惊。
“你?!”冯玉玫被唬了一大跳,连忙夺门而出,只见那玉簪在水中浮了一下,一下子沉入河中,不见踪影。她悻悻地转回头,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疯了!!!?”
只见他风轻云淡地说:“既然冯小姐送我了,那就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我自然是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你这个臭读书的!”,她看着他那若无其事的表情,只觉得胸闷气短,腹里仿佛有个火炉要炸开,五脏六腑都要四散离心冲出身体:“你把脑子读坏了!?知不知道那簪子值多少钱?!!”她张牙舞爪,声音如发狂的虎兽。
他当然知道,就是因为他知道,他才晓得自己的所作所为会多大程度上表明自己的决心。
他仍一脸淡然,眨眨眼:“冯小姐既然如此心疼,那就把这些宝物带走吧,免得都被我扔进了鱼肚子里。”
“你………” 她语塞,张口结舌,原本白里透红的脸蛋现在绯红地像煮熟了的柿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要我从天上给你摘颗星星你才满意吗?!”
“鄙人确实不喜欢地上那些俗物,星星倒是听起来不错,要是冯小姐愿意送我我一定会收下。”
“你……”冯玉玫疾首蹙额,满脸排红一直红到发根,手指颤抖着,“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还亲自去绣了一个手帕!本小姐何时做过那种东西!可还是为你学了!”
“鄙人可从未逼迫冯小姐为我做什么。”
“你,你欺人太甚,不知好歹!你不要以为我会就此放弃!”
“我看您还是放弃吧,鄙人马上就要离开临江城了。”
他因为成绩优异,被夫子推荐去了汴安全国有名的太平书院,在那读书考试,比在这儿的氛围好一百倍。
“什嘛?!”冯小姐瞬间勃然大怒。
“我们要搬去汴安了。”
汴安在大燕北部,靠近京城,与临安天南地北,遥遥相望,就算快马加鞭也至少要五天才能赶到。
“为什么?!”
“冯小姐不必知道。”
“我不许你去!”冯小姐急得眼睛都红了。
“难道通往汴安的路也是冯家的?旁人都走不了?”他笑道。
玉玫面色比天还阴沉,站在院子中央,看着许清延那副谁也奈何不了我的表情,气得瑟瑟发抖。
突然,她转身走到门口,“那我今天就呆在这里不走了!我就守着你!看你往哪儿去!”
她坐在门槛上,插着胳膊,扫视大院里的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
沉默许久的许母这时着急了,上来劝道:“冯小姐,这么冷的天,你可别胡闹,会冻坏身子的!”二月份,地上的雪水还没化干净呢,屋外又阵阵冷风。
无论许母怎么劝,冯小姐还是把鼻孔高高抬起,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是死了心要守住门口。
许清延冷着脸,攥紧拳头,也不言语。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门外传来一个喜庆的声音:
“哎呦呦!我的大小姐啊!你怎么坐在地上啊!也不怕弄脏了衣服!”
只见一个衣着华丽,满头银饰,样貌周正的妇人被人搀扶着,带着五六个丫鬟婆子,出现在冯小姐身后。
冯小姐一见到她,便起身了,惊讶道:“赵妈妈,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妇人是照顾冯小姐长大的奶妈。
“哎呦呦!你把库房的钥匙都给偷了,要不是我及时发现,你就要把家都搬空了!”她冲着她眉心戳了过去。
“哎呀!”冯小姐打开她的手,“你不要管,我是来提亲的!”
“提什么亲?!”赵奶妈怒目道:“哪有姑娘家家提亲的道理!你就趁着老爷不在就开始在这胡闹!”她一面说着,又伸出手去戳她脑门。
“哎呦!你管我!”她拨开她的手,“反正这辈子我非他不嫁!”
“你!你! 你又忘记与朱家的亲事了!你不看看你脖子上挂着什么东西!!”赵奶妈指着她脖子上的玉坠道。
此话一出,许家三口对视一眼,才知道原来这位大胆求爱的冯小姐竟然早就与人结下娃娃亲。
“我不要这劳什子东西了!”她一面说着,一面把脖子上的络子解下来,一面就要摔在地上,“你,你!快拦住她!”几个丫鬟婆子一哄而上,抓住她的手臂,叫她不要摘下来。
“放开我!放开我!”冯小姐一面叫嚣着,一面挣扎。
赵奶妈看自家小姐被制服,陪笑着走到许家三人面前微微一蹲,陪笑道:“真是对不住各位了,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都是我家小姐不好,我家太太早死,老爷又走南闯北的,经常不在家,她无人管教,总是无法无天的,待我家老爷过几天回来,必定狠狠教训她!再不来你家胡闹了。”
许清延微微一笑,道:“赵妈妈不用如此歉疚,其实我们三人几天之后就打算搬离临江了。”
冯玉玫疾首蹙额,满脸排红一直红到发根,手指颤抖着:“不许去!”
“好啦!好啦!”赵奶妈抓住她的手指,“既然人家都要走了!你就别纠缠人家啦!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知道害臊!”一面说着,一面命令丫鬟婆子把她抬走。
“不!我不走!放开我!”她被架起,往门外抬去,一面扭头喊着:“许延清!你给我等着!”
他露出一抹坦然的笑容,冲她作了个揖,道:“鄙人在汴安等你。”
一团乱麻中,冯小姐怒叫嚣着,发冲冠地被架上了自家马车,赵奶妈收拾好一干人等,也坐着马车走了。
濛初到他哥身边,神色有些担心:“哥,这么做……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许清延目视着远方,道:“这样才能让她死心。”
雪后的大地,洁白无瑕,远处却传来虫鸣鸟叫,燕子新声。
春天要来了。
待冯家一行人走后,王大娘进屋找到许母。
“我见那小姐模样也好,身子骨也利索。”
她实在想不出会有人拒绝与冯家的亲事,更何况那人还是冯老爷唯一的女儿,娶了她,不就等于娶了一座金矿。
“你家二公子又生病,你眼睛也不好,正是要用钱的时候,攀上冯家,有什么不好的?”
许母嗳了一声,慢道:“清延是绝对不会接受与冯家小姐结合的。”
“为何?”王大娘不解。
“你知道我们巷尾的那间空屋子吗?”
大娘思考了一番,“听说那屋子闹鬼,所以一直没租出去。”她这几年才搬过来,不太了解这附近发生的事。
许母叹了口气,面色凝重,目视着前方。
“那屋子之前住着一对孤儿寡母,跟我们家很像,我们关系一直不错,尤其是清延与她家儿子,从小一块长大,一处上学,关系竟比他亲弟弟要好十倍。”
“那……这与冯家小姐有什么关系啊?”
“后来,那儿子不知怎的得罪了冯家大少爷,竟然被活活打死了!”说到这,许母眉头一皱,扶额低下头,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好的画面。
“从那以后,清延变得沉默寡言,我们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冯家二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