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川并不认床,只不过生物钟让他一早就醒了。他牢记昨晚晁南沨的嘱咐,活生生在床上刷了三个多小时手机,才等到晁南沨顶着一头睡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来敲他的门。
晁南沨也是没想到自己能睡那么沉。昨晚原本和这一阵的每一个晚上一样,一个接一个的梦不停地做,梦和梦之间的转场让他短暂地清醒,很快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在最后一个梦里,他来到一个溪边的房子,天光透过成片的竹松照在溪水上,溪水的反光让他睁不开眼睛,不远处猫咪的叫声让他莫名地觉得安心,于是他就这样睡过去了,再睁眼居然已经九点多了。
这个点吴琼和李恒安早就吃过了,吴琼这几天看东西有点重影,所以今天他们得去医院做额外的检查,其实已经晚了,但还是陪着余川说了几句话才走。
他们走后余川又开始偷笑,从晁南沨敲他门那一刻开始他的笑意就没停过。
早上晁南沨刷牙的时候就让余川在他那屋等着,余川倚在门框上,看晁南沨闭着眼睛刷牙,鼓着腮帮子就像一只凌乱的松鼠。
中间邱明扬来了个电话,晁南沨两只手都不空,就让余川接了。
“弟弟,今天啥安排?”一接通邱明扬就抢话,晁南沨示意余川和他说。
“是你哥哥。”余川笑着打了个招呼。
电话那边停了几秒才传来邱明扬崩溃炸裂的声音:“……笑个铲铲,你俩睡了?”
晁南沨一口泡沫全喷在镜子上,用手背往嘴上一抹,拧着眉毛开始飙脏话:“日你个仙人板板,你龟儿脑壳进水老,大清早的抄手粑粑你不装尽装了些黄色废料,扯哪个的耳巴子,赶紧给老子爬。”
余川在一旁都呆了,但晁南沨这样和平时的冷淡克制有着巨大反差的时刻却也让他觉得非常可爱。
镜子上的泡沫化成水往下淌,洗漱台一片狼藉。
晁南沨心烦地看着镜子,想伸手擦又嫌弃,不自觉地看了余川一眼。
余川心领神会,“我擦?”说罢就准备去抽纸。
晁南沨本想点头,被他这说法弄得有点别扭。再一想他还算是客人,的确不合适,于是说算了,晚点让阿姨来处理。
眼不见为净,晁南沨迅速把自己收拾干净,领着余川下楼吃饭。
余川跟在后面笑着说:“你不觉得,洗手间那样还真像什么坏事么?”
晁南沨忽然停住,回头盯着他,“你昨晚看片儿了?”
“没、没有啊。”余川差点儿撞在他身上,纵是没做亏心事,被这么盯着也有点心虚。
晁南沨“嗯”了声就继续往下走。
到吃饭的时候余川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说:“你刚刚是诈我啊?”
晁南沨剥了个鸡蛋递给他,用同样低的声音说:“看的话把链接发我。”
余川挑了下眉,余光看到吴琼和李恒安朝他们走过来,飞快地用更低的声音说:“你知道我看的是什么嘛?”
晁南沨低头忍笑,红油抄手从筷子下滑开去。
几句客套话后,吴琼和李恒安就离开了,余川从偷笑到咬着下唇笑,终于控制不住笑出声来。
晁南沨也跟着笑了一会儿,问他这两天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余川说他想去他家那套公寓看看,他上大学以后回去的次数一只手数的过来,不知道现在变成什么样了,余国勋有没有好好地在维护。
提到余国勋,余川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问:“你爸刚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晁南沨掀了掀眼皮,心不在焉地说:“不知道,没有吧。”
晁南沨把车停在路边,“我在这儿等你?”
小区有些年岁了,临街的几栋房子墙体有些地方被雨水冲刷褪色,显得斑驳。
余川解着安全带的手一顿,特意解释道:“其实里面还可以,治安和绿化在当年都是成都出了名的。”
晁南沨笑着摇了下头,“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给你留空间睹物思人去。”
“不需要,”余川说得挺坚决,“那些都放在心里面收好的,不用靠个什么物件才能思啊想啊的。”
“哎,说错话了,罚我在车上反思。”晁南沨今天穿了件冲锋衣,他把拉链拉到了顶,用笔尖蹭了下拉链头说,“其实主要是这里不能停车,我怕交警来开罚单……”
余川失笑:“开G500还在乎那两百块钱?”他看得出晁南沨似乎不太想和他单独在一个空间里,刚刚一路开车过来,晁南沨东一句西一句,愣是没让车厢里静下来过。
之前在自在时晁南沨能坐着几小时不说话,嘴时不时地被余川投喂的小吃食占着,他是不尴尬,余川却得时不时地找几句话说。今天他俩掉了个个儿。
这不正常,余川想。他迅速地把若干种可能性都过了一遍,自觉来了灵感,带着点讨好的语气说:“上去看看吧?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说不定还能翻出语文考试不及格的卷子。”
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晁南沨只得一起下了车,笑着问他:“小时候是多小?被揍了吗?”
余川把“多小”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脑子里锁定到了某个部位,忙不迭地清空后答非所问:“还行,我数理化和英文都挺大。”
晁南沨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打,”余川换了个调重新说:“是都挺能打,模拟考我打了六百多。”
正如余川所说,小区里的绿化面积惊人,甚至还有个不大的人工湖,湖心的野鸭子让晁南沨想到了自在门口水缸里的锦鲤。
两个人踏进电梯,镜面门合上时,晁南沨发现余川和他几乎是贴着站着的,两个人若是都把手臂自然下垂,那么手背就会碰到一起。
他半低着头把下巴缩进衣领里,手指稍稍蜷起来。
余川把钥匙在手指上转了两圈,门开了后先走了出去。
余国勋在各地有不少产业,打理起来自有一套。这个老房子多年不住,却收拾得十分干净,连开关盒上方都摸不出灰尘。
晁南沨从进屋开始就把双手放在兜里,余川走到哪儿他就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好干净呐,”他由衷地夸赞道,“装修也新潮,不像十几年前的。”
在那个年代,能以棕灰色原木和石板为风格的家装并不常见,看得出这个房子的主人大胆又用心。
“我妈弄的。”余川四个字结束客套,把晁南沨安顿在客厅沙发上,去厨房烧了壶水,居然水电都通着,他甚至从储物柜翻出了盒没过期的三花茶。
他给晁南沨冲了杯茶,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说了句“等我会”,就钻进自己房间里捣鼓了一阵。
晁南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房间的门敞开着,余川似乎在里面翻箱倒柜。晁南沨竖着耳朵,好奇心让他板正的僵硬感消失大半,喝一口茶都忘了在心里吐槽余川没加冰糖。
“晁南沨,”余川在房间里喊,“你来。”
晁南沨优雅地干掉一整杯茶,然后好整以暇地走到余川房间门口。
余川盘腿坐在床沿上,朝他招招手:“进来。”
晁南沨走进去,把屁股靠在书桌上,两只手反拄在桌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余川。
余川握拳咳了一声,像是一早打好了腹稿:“初中的时候,我在网上看了部片子叫《蓝宇》。”
晁南沨朝他一挑眉,余川点点头:“就是你知道的那个。”他说得缓慢又轻快:“后来,我还在网上找到了书,顺藤摸瓜在平台网站上看了许多这个类型的文章,然后知道了,原来是这样,原来我是这样,原来还有不少人是这样。”
余川在说话的时候,晁南沨就静静地看着他,专注的目光和深情的目光其实有点像,很容易让人心猿意马。
余川垂下眼睛,继续说:“高中的时候,《断背山》拿了奥斯卡奖,我交了个男朋友,是个大学生,我的家教老师。”
晁南沨“嗯”了声,手指在桌底下扣了扣。
“虽然后面回想起来,那时候完全没有什么起承转合,莫名其妙地就好了,又莫名其妙地分了,甚至连‘在一起’、‘恋爱’、‘拍拖’这些字都没说过,甚至现在觉得当时就只是因为看了几部电影而萌发出的青春期的性冲动罢了,但是还是想告诉你,那是我第一个男朋友,也是到现在为止唯一的一个。”
晁南沨咽了咽口水,撑在桌子上的手开始打滑,笑得僵硬,“为什么想告诉我?前男友找你借钱你不够?”尾音不稳出卖了他的故作轻松。
余川抬眼看他,不遮不拦地看进他眼里,看得晁南沨躲无可躲、防不胜防,心里那道墙几乎要被目光击穿。
“你在自在的时候我就在想,如果有机会,要带你来这里,因为我想给你这个。”余川拿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卡片,朝晁南沨晃了晃。
“第一次恋爱的时候写给男朋友的,当时想着别人能给的我也能给,可写完了一直没送出去,那时候自欺欺人说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后来才知道是心底觉得不合适,我和他的关系不是收情书送花的关系。”
换作是以前晁南沨定要调侃一句“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可他喉咙发紧,只模糊地发了个声节。
余川接着说:“后来看到你,我才知道这个应该是给你的。”
晁南沨忍不住笑了声,这撩汉撩得也太粗糙了。
“不是在自在的时候,”余川解释到,“是在荷花酒店的时候。”
提到荷花酒店,两个人都想到了淋浴房那一幕。
余川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总之过了那么多年还能再遇见,感谢勤勤恳恳的缘分。”
邱明扬在十公里外打了个喷嚏。
余川这番话说得诚恳却庸俗,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哎,晁南沨,”余川笑着喊他,“反正我要说的你都知道,就屈尊看一下这张小卡片吧?一直举着手怪酸的。”
晁南沨倚着桌子没动,心里的弦被拨得震鸣不止。
余川放下一条腿倾身作势要去拉他,晁南沨无处可退,只得接过来。
一张明信片大小的心意卡,背面是莫奈风格的油画,两个模糊的身影在白格落地窗后相依看雪,壁炉里烧着火红的炭。
正面是余川的手写钢笔字,意气风发、苍劲有力,比起本人,更显得锋芒毕露。
青莲梵音,濯濯兮其华,袅袅而求之。
青川流水,朗朗兮其峻,婉婉而绕之。
青木晓风,郁郁兮其茂,飘飘而扶之。
青丝红豆,愿伴君至白头,何必再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