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来,这件事还是邱明扬和晁南沨熟识起来的契机。
晁南沨从9岁起,就经常被李恒安和吴琼带着去参加李家的家庭聚会,尤其是和邱明扬家走得比较近,想来也是因为李恒安看邱明扬和晁南沨年纪最近。
一开始晁南沨总是乖巧又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有人来问话,他就带一点恭谨和讨好地回答,说话也是工工整整的,用邱明扬当时的话来说,这小孩儿没得好耍。
后来晁南沨越长越有灵气,邱明扬小纨绔的性质也慢慢培养出来了,他没事就和这个捡来的表弟套套近乎,甚至还想试着发展一下没有血缘关系的骨科,可晁南沨性子越来越冷淡,有时候连敷衍都懒得做,给个表情算回答。
直到有一天,邱明扬一见到晁南沨就把他叫到角落里问:“听说你们学校有个女娃跳楼了?”
跳楼的女生叫彭嘉,是晁南沨这所贵族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免学费学生。不仅如此,学校还每年给她发一大笔奖学金,为的是她能留在学校高考,提升学校重点大学的录取率。
可即便如此,这笔钱仍不够她们家开销——故事里不幸的家庭各有千秋,但彭嘉家里却似乎把每一种都占了:她自幼失恃,没有爷爷奶奶的管教,父亲嗜酒好赌,好在还算有底线,没把他们住的这套房子抵卖。尽管如此,没有人照顾的彭嘉从小就一直是生活在家徒四壁、箪食瓢饮的状态中,一直到晁南沨所在的这所贵族学校向她伸出了橄榄枝,许诺她只要转了学籍,便可以学杂费用全免,每年还能有一笔足够一家人衣食无忧的奖学金。彼时父女两人都十分高兴,觉得生活有了希望,彭父更是下决心戒赌,找了份夜间保安的工作,踏踏实实过日子。可就在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彭父被查出了肝癌晚期,无法继续工作了且不说,每天大部分时间只能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需要彭嘉照顾。
这一切,晁南沨是从和彭嘉陆陆续续的闲聊中拼凑出来的。
那时候,他午饭常常是自带饭盒或者一个简单的煎饼。为了避开同学,他常常会爬到教学楼天台上去吃,那里风大,除了头顶上闲来晃去的一群傻鸽子,也没什么景,平时几乎没什么人上去,除了同样在省钱的彭嘉。
彭嘉吃的比晁南沨还简单,头几次两个人碰到还有都有点不好意思,后面熟了,看着彼此的午餐相视一笑,两个人就着这点东西就能聊一中午。
大多数时间都是彭嘉在说,晁南沨在听。其实彭嘉说的也并不多,也或许是大部分晁南沨都忘记了。
晁南沨记得彭嘉问他:“人生会一直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
晁南沨看向她:“你在说电影吗?”
彭嘉:“我在说我自己。”
风把他们白色的校服吹得鼓起来,晁南沨抬头望天,没有回答。
他也想知道答案。
他还记得彭嘉问他:“如果让你选,一个健康却到处给你惹麻烦的父亲,还是一个常年躺在床上需要你照顾却能给你经济上支持的父亲,你选哪个?”
晁南沨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我没得选,因为我父亲很久之前就去世了。”
这是晁南沨第一次在外人面前提到他的生父,那时候他正处于变声期,可说这话的声音却显得沉稳又平实。
彭嘉惊讶地看了他几秒,自嘲地笑了下,“我也没得选,我爸他既给我惹了很多麻烦,又需要我照顾。”
晁南沨心里爬上一个邪恶的念头,“你想过放弃他吗?”
过了许久,彭嘉说:“想过,但我不能。”
晁南沨点点头,没说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彭嘉又说:“不能,不是因为你想的那种原因,什么责任啊血缘什么的,不是因为那些。”她缓慢地说着,“而是,他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我人生的意义,就是不断地解决他给我带来的麻烦,除此之外,我想不到还能干什么。”
晁南沨十分意外:“怎么会?我记得你一直是年级前三。”
彭嘉似乎一早知道他要说这个,他话说一半就开始点头,然后接着他的话说:“年级前三、3000米冠军、理化竞赛一等奖、天之娇女……”她伸手迎着风张开五指,然后做了个抓握的动作,继续说:“可是这些,就像风一样,吹的时候挺爽的,过后什么都不剩,我什么都抓不住。”
晁南沨想安慰她几句,可彭嘉脸上是看破一切的决然。
“一直以来,我的世界就没有‘生活’,有的只是小心翼翼地生存,做任何事情都瞻前顾后,从来没有尽情地投入到一件事中,不敢,这辈子恐怕也学不会了。就算出人头地了,也不过是世界上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我这样的人,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幸福。”
晁南沨停顿良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一种古怪的低沉:“别这么想。”
彭嘉轻轻笑着摇了摇头。
几个月后,彭嘉有几天没来学校,大家猜测是她爸爸去世了,还有传言她爸是自杀的,说吞安眠药的、开煤气的都有。
后来有一天彭嘉来了学校,不过没到班上,也没去天台,她去了校长办公室申请退学,但应该没有成功,因为后面几天她又出现在教室里。
出现在教室里,说是和大家一起上课,但所有人都看得出她根本没有在听课。有时她望着老师发呆,有时她又自顾自地摆弄她那些简单的文具和书本。
一开始老师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教务主任忍不住了,在一个大课间冲到教室里来做她的工作。当时包括晁南沨在内的,许多同学都听到了“学校不能白养你”、“少了拖累”诸如此类难以入耳的话。
彭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固执地沉默着。晁南沨想去和教务主任争辩,却被另一个同学拉住了——教务主任是出了名的睚眦必较,这几年因为抓升学率有功,是校董面前的红人,连校长都要让他三分。
第二天早上,晁南沨手机上收到了两条短信。
一条是学校来的,说当天国家领导人有重要发言,根据教委建议,重点学校放假一天,让全体学生在家观看直播发言,并撰写不少于800字的观后感,第二天上交。
另一条是一个陌生号码,里面写着: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陪伴,不用悲伤,我只是想去另外的世界寻找希望了。
晁南沨趔趄地奔到玄关飞快地换鞋,李恒安在他手肘上扶了一把,奇怪道:“我早上收到短信,你们今天不是放假嘛?”
晁南沨冷冷地看他一眼,甩开他的手,“我去学校有事。”
可他赶过去的时候,连学校的门都没看到——警察已经将通往学校的那条岔路都临时封锁了。
晁南沨站在红白的警戒条前,远远地看着他和彭嘉经常中午待着的那个天台,像是在看一部彭嘉演的黑白电影,那个飞跃的镜头反复重放,下坠时衬衫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声音在晁南沨耳边盘桓。晁南沨越来越清晰地感应到了真相:彭嘉从那里跳下去了。
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前,耳边突然冒出了彭嘉说过的一句话:“你看那些鸽子,它们好像好快活啊”。
晁南沨那一段时间都因为这件事而情绪阴郁,所以邱明扬来打听的时候,他板着脸,“关你什么事?”
邱明扬智商不太行,但情商在线,一下就嗅出了晁南沨和这女生关系不一般的味道,于是话里话外都是女孩子可怜、校领导不是人的意思,废了一堆口舌总算把晁南沨的炸毛给抚顺了,也成功让晁南沨觉得“这个人虽然不靠谱,但还算是个正义的好人”。
整件事被校方压得严严实实,别说社会上的其他人,就连本校也没几个人知道始末,对内对外一致宣称是彭嘉因为身体原因,不再继续就读。
邱明扬试着问了晁南沨几次,可这件事彷佛成了晁南沨的逆鳞,一点就炸,后来他也就不再提起。
这么多年过去,邱明扬所知道的还一直停留在“有个女娃跳楼了”这一层,此时晁南沨主动挑起了这个话头,邱明扬赶紧准备好吃瓜:“她是为啥子走的啊?”
“算是因为和学校有点矛盾吧。”说来说去,还是在邱明扬的猜测范围内。
整件事的始末说来话长,晁南沨也没有要长话短说的意思,这片逆鳞在他心里浸得软了,偶尔轻触一下可以,可要让他彻头彻尾地掏出来,还是不行。
他笃定地下了个结论:“真正想离开的人,从来都是悄无声息的。”
四个人不再说话,气压和气氛都有点低,堵得胸口有点闷得慌。
小时候觉得偌大的校园,连楼梯死角都是一片开阔的天地。现在明明身量没长多少,却觉得兜来兜去无非那几栋冷硬的水泥楼,半旧的塑胶跑道,几棵无精打采的树,远不如两千公里外的黄老板生动活泼。
又或许是另外三个人看晁南沨情绪不高,再逛什么也都索然无味。
今天刚好是个阴天,云厚得卷起边来,和晁南沨记忆中,他站在警戒线外望向教学楼时候的天空一样。
彭嘉的事尘封在晁南沨的回忆里许久,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提起。可今早余川向他揭开了自己过去的一角,让他忍不住想去看看过去鲜活的余川,也想再看看以前的自己。
动心吗?确实。合适吗?不知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晁南沨给自己立了个“凉薄、寡情”的人设。一开始或许只是个面具,可久而久之,这面具就和脸融在一起,成为身体的一部分了。
和彭嘉有关么?应该是的。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彭嘉算是晁南沨的哲学启蒙老师。从和彭嘉熟识开始,晁南沨便不断地思考他人生的意义,并重新审查自己对待吴琼和李恒安的方式。
想到吴琼和李恒安,乱起八糟的回忆又都跑了出来。
“这里也逛的差不多了,不然我们早点去吃饭吧?”邱明扬打破沉默,“我原本订了家火锅,刚舅舅微信说让我们去他朋友新开的粤菜馆,他请客。”
晁南沨:“火锅。”
邱明扬一时没听清:“啥子?”
晁南沨没什么表情地又说了一次:“我说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