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吃了两顿火锅,在外边吹风的时候还不觉得,一进门,余川觉得自己身上都被火锅味儿腌透了。
余川跟在晁南沨后面上楼梯,心里盘算着找点什么事来做可以不要那么快去洗澡。他和晁南沨的卧室都有独立卫生间,一去洗澡,就意味着两扇门各自关好,今晚要再看到晁南沨就得找个理由了。
他明天早上就得回,可心里这点事还压着没解决。
明明刚才吃过烫猪脑,这会儿要想个留人的由头,却怎么也想不出,看来还是吃少了。
楼梯还没走到拐角处,晁南沨突然停住,余川挂着心事一头撞在他后背上。
肩胛骨把鼻梁碰得酸疼,可余川却生出一丝甜蜜,沁出的泪把眼仁洗得亮晶晶,期待地看着晁南沨。
“明天几点的飞机?”晁南沨问。
和想象中的不太一样,落差有点大,余川忍不住反问:“就问这个?”
晁南沨眉眼往下垂,声音也低:“那不然呢。”
余川:“早上和你说的事,考虑好了么?”
晁南沨瞟一眼吴琼的卧室,门缝里依旧透出一丝光亮,他声音更低:“哪有那么快。”
余川:“可我明天就要回去了。”
晁南沨声音带笑:“所以呢?”
余川:“就是说,你快点儿考虑行不行。”
晁南沨还是笑:“男人可不兴快的。”
余川满不在乎地说:“你快点没事,我不介意的。我不快就行。”
又补一句:“不信你试试。”
这话晁南沨没法答,他笑着往上走,余川突然伸手在撞疼他的肩胛骨上摸了摸,明知故问:“疼吗?”
晁南沨背部肌肉一抽搐,脚下一顿:“不疼。”
余川:“我疼,刚眼泪都撞出来了。”
晁南沨没料到他这么大个人还会撒娇,一时语噎,心里替他害臊,脸上一副“服了你了”的表情。
余川趁胜追击:“心疼我一下,你就快点考虑,成么?”
这厮得寸进尺,晁南沨皱了皱眉。
余川赶忙说:“别有压力,慢点考虑也行。”
晁南沨:“那我过两年再回复你。”
余川:“你这也太慢了!过两年说不定黄老板都要凉了!”
晁南沨笑:“那我肯定赶在黄老板凉之前。”
余川心知这个话题今晚是不会有结果了,干脆下个台阶:“你倒是听劝……那我们就说好了啊。”
晁南沨眨眨眼,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
走到卧室门口,余川冒出“迟则生变”的成语,耐不住又催促一句:“明天早上能考虑好吗?我下午两点飞机,12点之前得走。”
晁南沨心情复杂:“这么短时间,要是我想岔了呢?”
余川赶紧说:“那你可得岔对方向,要是不对,你再重新想,好好想,昂。”
晁南沨拿他没办法,手一挥代替了晚安,“知道了。”
回到房间,晁南沨把浴缸的水龙头开至最大,水声哗哗地响,他蜷坐在马桶上发呆。
浴缸灌满,他拧回龙头,腿像粘在了地上一般纹丝不动,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手机,冷漠地看着上面的微信提示。
那是李恒安十分钟前发过来的:小沨,睡了吗?
又过了两分钟,他果断地输入:躺下了。
李恒安马上回到:我们今天检查结果不太好,你要是还没睡着,我简单和你说两句?
晁南沨:你说。
李恒安:我换个衣服,北院等你。
晁南沨按灭屏幕,手插在口袋里,慢慢往外走。
他到的时候,李恒安也刚到,睡衣外套了天鹅绒浴袍,脚上穿着卧室用的皮毛拖鞋。
晁南沨还是早上看到时候的那一套,衣服上还带着火锅味,但李恒安没问。晁南沨对他的敷衍从初中开始,也许要持续到他生命结束。
李恒安刚开口叫了声“小沨”就被晁南沨打断,他开门见山:“我妈的检查怎么了?”
李恒安深吸一口气,有点沮丧的样子:“你妈妈最近几天视力一直不太好,还一直说胳膊和大腿的肌肉疼,使不上劲。我们今天去检查,医生怀疑是免疫药的副作用。”
晁南沨静静地看着李恒安,想从他的表情中辨别真假。
平心而论,年逾五十的李恒安身上依旧有年轻时俊朗的影子,虽然鬓角已斑白,额头与眼角的沟壑也一眼可见,但身材依旧匀称挺拔,丝毫没有中年男人的油腻感,看上去是个正直可靠的一家之主。
可即便是卸下左右逢源的面具回到家里,李恒安的松弛都带着点刻意,晁南沨从很早就发现他必须将李恒安言行的碎片进行各种排列组合才还原其真实的想法。
免疫的药是余川提供的,李恒安话里的矛指向了谁不言而喻,晁南沨非常明白这是来自这两天他在李恒安面前对余川有意无意的亲昵动作的结果。
但晁南沨又下意识地觉得李恒安不至于用夸大吴琼的病情来找这个岔,但他无从求证,因为吴琼也一定不会和他说实话。他试图从李恒安的眼神里寻找蛛丝马迹。
李恒安丝毫不惧,他回看到晁南沨眼里,两个人在夜深浓露里对峙,同样是深不见底的黑眼珠,李恒安甚至在眼底藏了一丝运筹帷幄的得意。
片刻后,晁南沨上睑下垂,声音弱下去:“那医生有什么建议吗?”
李恒安:“眼科医生建议多学科会诊,所以我们明天还要再去一次医院。”
他话说到这里,等着晁南沨自投罗网。
晁南沨挣扎了一会儿,还是说:“明天我要送他去机场。”
李恒安不动声色:“司机也可以送。”
晁南沨抱着一丝侥幸:“和医生约的是几点?”
余川的航班时间李恒安一早就知道,复诊时间掐得微妙:“10点。”非让晁南沨选一个。
晁南沨站着没动,也没给个准话,可他要怎么选,两个人已是心照不宣。
李恒安抬手拍了拍晁南沨的后脑勺:“你考虑清楚就好。”转身回屋。
又来了。晁南沨厌恶地想。夜风将他全身的血液都吹冷了,被李恒安碰过的地方像有一条蛇爬过,那种冰凉粘腻的触感让他毛骨悚然。他冲回房间抱着马桶吐了个翻江倒海,又在莲蓬头下把自己几乎搓掉一层皮,最后将整个人浸在浴缸里几乎窒息。
李恒安最后那句话在耳边里挥之不去,这个人每一次说“你好好想想”,其实根本没给他留任何余地。
今晚是怎么回事,个个都让他好好想?他要怎么想?他能怎么想?
晁南沨用枕头将头捂了个结实,可余川的、李恒安的,还有吴琼和他过世二十多年的亲生父亲的声音仍是从四面八方传来,在大脑里叫嚣着,盘旋成尖锐的耳鸣声,他的世界骤然坍塌成千万块黑色碎片。
晁南沨全身都汗透了。他把枕头重重地往地上砸去,回应他的不过是一瞬间软物温和的摩擦声。
他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他想起十多年前吴琼牵着他的手第一次带他来这间属于他的房间的时候的喜悦,李恒安慈爱的目光在他们身后,化成了今晚在他后脑勺上毛骨悚然的触感。
身体的反应骗不了人。晁南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他果然还是恐同的。
第二天四个人差不多时间吃的早餐。余川收到晁南沨微信时已经起来收拾东西了,还挺惊讶他那么早起。
他俩坐到餐桌前时吴琼和李恒安也才刚开始吃,吴琼也有点意外:“今天起那么早?”她眯着眼睛看晁南沨,说:“小沨眼睛下面一圈青色,是没睡好?”
这话刚刚余川也问过,晁南沨没回,这会儿也就说了句“是有点”含糊过去,眉宇间透着淡淡的心烦。
吴琼转头看李恒安一眼,李恒安只管低头吃面,谁也不看。
一顿饭吃得安静,桌上四个人四个心思,生怕随便一句话被其他人揣摩出不同的意思出来。
吴琼和李恒安吃完了先回房间,晁南沨今天吃饭速度比往常还慢,待他俩离桌后对着余川抱歉地一笑:“不好意思啊川哥,待会儿我要陪我妈去医院复查,我让司机送你去机场行不?”
再迟钝的人也能感觉到刚刚那气氛不对劲,晁南沨“不好意思”四个字出口时余川心都差点从胸口掉出来,听到他说只是不能送机,又好生放了回去。
余川猜测是吴琼病情有变化,他那点感情事在生老病死面前肯定得往后排。他偏头看了眼吴琼的卧室,里面似乎有吴琼责怪的声音传出,他放回去的心又悬了起来。
余川问:“阿姨怎么了?”
晁南沨摇摇头:“还不知道,待会儿去医院检查一下,看医生怎么说。”
就算真的是药物带来的副作用,他也不想和余川说。即使是普通朋友之间的帮忙,这份心意也值得被感谢和保护。
余川点点头:“有什么就告诉我,我这边就别担心了,忙你的。”
晁南沨一整晚的坏情绪,此时想挤出个感激加抱歉的表情都控制不好,僵笑着开了个“川哥”的头,说不下去。
昨晚在床上反复思考出来的措辞,这时候对着本人,竟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余川自以为心领神会,赶忙接住:“没事没事,我知道的,阿姨的病要紧,我们的事来日方长。”
下午一点,吴琼的快速血检结果出来,肌钙蛋白升高,肌酸激酶同工酶升高,β型利钠肽虽然还在正常范围内,但比上次检查翻了一倍多,提示心功能受损。
主治医生连线上海那边的肿瘤心脏病学家,讨论处理方案。
晁南沨趁去洗手间的空,给余川发了条“一路平安”。
余川:阿姨检查结果怎么样?
晁南沨用袖子擦掉下巴上的水渍,看着镜子里那张和吴琼年轻时肖似的脸,回到:没什么大事,放心。
五分钟前医生让吴琼马上住院,李恒安去办理入院手续。
吴琼表面淡定,还笑着和晁南沨说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可她扶在晁南沨小臂上的手却不可自抑制地颤抖。
病房满员,吴琼一开始只能在走廊上加床,余川降落时她转到了6人房,余川回到“自在”时她刚转到特需医疗中心的独立病房。
前后种种,李恒安有种运筹帷幄的从容。
晁南沨回家一趟给吴琼拿生活用品,他说要陪夜时李恒安没有推辞。
李恒安知道,吴琼越是需要他,晁南沨就越是不能和余川在一起。
晁南沨躺在护工弄来的行军床上,旁边24小时心电监护仪的屏幕发出平稳而幽暗的光。吴琼似乎是睡着了,呼吸轻到几乎没有声音。
晁南沨把手机倒扣在肚子上,暗下去的屏幕上是他没发出去的一条短信:川哥,我们还是算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