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圣诞氛围似乎要比往年浓许多,才刚进入十二月,商场里就立起了巨型圣诞树,许多路边的树干上也挂起了银白色的彩灯,带着这个城市轻快的气息不分昼夜地闪耀。
白色的灯笼上挂了纸灰,被风一吹上下漂浮着落到了晁南沨的裤子上,他用手轻轻一捻,连着一个金元宝一起地投到面前的火盆里,动作又慢又认真,看着火焰将元宝吞烬了,才又拿起另一个慢慢往里放。
他看着面前一跳一跳的火苗想,吴琼那么喜欢这种热闹的节日,不知道她去的那个世界里有没有圣诞节。
今天是吴琼的头七,李恒安本家这边和吴琼打过照面的人几乎全到了,新修的祠堂里乌压压地站了一片,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没人哭,也没人敢交谈。
吴琼入院的第二天,就被确诊为爆发性心肌炎,用了大量的激素冲击,但心功能标志物水平仍是一路走高,伴随室性早搏,并且肝肾功能断崖式下跌。转入ICU的当天,吴琼就出现了顽固性心室颤动和循环衰竭,晁南沨再见到她时,已经是戴着呼吸面罩,冰凉而浮肿的样子了。
李恒安征得晁南沨的同意后,在知情同意书上签下了“放弃治疗”四个字。
ECMO也拯救不了几乎停摆的肝和肾,不过是拉长和放大这段痛苦罢了。
晁南沨觉得奇怪的是,自己并不像以为的那样悲伤,甚至在入殓师给吴琼化好妆的那一刻,他还勾着嘴角轻笑了一下。
吴琼是爱漂亮要体面的人,以前就算是打了补丁的衣服也是要用装了滚水的搪瓷杯熨烫齐整才上身的。她要是知道自己在这世界上的最后几个小时还能和她自己希望的那样,恐怕也会像晁南沨这样笑出来。
金银元宝在鼎中一个个蜷缩至灰烬,像带着恐惧入睡的青春期。一万个心事熔在了火里,膝盖又痛又麻,晁南沨站起身的时候晃了一下,在一旁的李恒安却没有要扶他的意思。
李恒安在袖子里重重地用大拇指按住其它手指,他深知在这个时候,和晁南沨的任何身体接触,只会让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子加速离开他。
吴琼断开的呼吸像是划亮了一根火柴,炙烤着李恒安和晁南沨之间本就不牢固的连线,晁南沨在迅速远离李恒安。再过多久他们就再也不会见面?四十二天?还是更长一点?晁南沨可能需要一些时间来处理吴琼的遗物?或许他准备的若干份保险、资产转让和信托的文件,晁南沨愿意在签字的时候再见他一会儿?
他不太知道答案。这几天反复的思考和茫然让他有点阴郁和暴躁。
李家人都知晓他对吴琼感情之深,只道他丧妻之痛沁入肺腑,对他既敬畏又同情,却是没几个人敢和他说话。
“舅,”邱明扬试探地问他,“我送小沨回去吧?”
还有邱明扬,李恒安看着他想,或许晁南沨不管怎么样都还是会和他联系的。
邱明扬被李恒安浓厚的疲惫感之下幽邃诡谲的眼神盯得发怵,硬着头皮又问了一遍:“我先送小沨回去?”
李恒安回过神来,小幅度地点了下头,邱明扬忙不迭地去拉站在一旁揉膝盖的晁南沨,“我送你。”
“好。”晁南沨这段时间冷静得不可思议,连眼神都不留给李恒安一个便径直跟邱明扬走了。
邱明扬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心思重得要从车顶上下起雨来。
晁南沨从裤兜里掏出烟,叼上点了,吸吐一口,说:“想说什么就说吧。”
邱明扬没见过他吸烟,特殊时期也不算意外,但仍不妨是个不错的话头:“你哪里搞的烟?”
晁南沨把夹着烟的两只手指往眼前送了送,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书房拿的,估计是李恒安放在那里的。”
邱明扬把车稳稳地停在红灯前,压着声音问:“你和我舅怎么了?舅妈的事,我舅把能用到的关系都用上了,你别……太怪他。”
吴琼住ICU那几天,李恒安确是把有点医疗资源的人都联系了个遍,那份焦急和恐惧不是装出来的。
而这几天晁南沨对李恒安的视而不见也都被大家看在眼里,邱妈妈心疼弟弟,邱明扬听她抱怨的多了,也忍不住想劝晁南沨一句。
晁南沨把车窗开到一半,往外抖了抖烟灰。那灰借着风飘了起来,竟跟刚刚祠堂里的纸灰一样。
他一言不发地盯着路边冬青树枝叶间的红色小果子,几乎要忘了邱明扬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记忆穿梭到许多年前的一个冬天,他缩着肩膀站在路边,盯着这个小果子看了很久之后,问吴琼这个能不能吃。吴琼捧着他皴裂的脸,看着他因为太久没吃蔬菜水果而溃烂的嘴唇,把脸埋在他瘦小的肩膀上啜泣。
红灯变绿,邱明扬默默地把车向前开去,假装自己刚刚没说过那句话。
晁南沨却像是反应过来了一般,回应道:“和那个没关系,”自嘲地笑了下:“说到底,还是因为不是亲生父子罢了。”
邱明扬“嗯”了声,继续沉默地开车。
纵使他心里有千万个疑问,他也知道至少此刻他是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晁南沨向来如此,不想说的事,总是能避重就轻地绕过去。
车开到晁南沨家车库门口,邱明扬说:“我就不送你进去了,有什么需要你随时喊我。”
晁南沨手按在安全带的锁扣上,又低头笑了下:“还真有件事要你帮忙,”他也不卖关子,“余川那边,你帮我去说了吧。”
邱明扬一脸震惊地看向晁南沨。
余川回自在的那天,邱明扬在微信上打趣了他一句,余川没否认地打了个哈哈,邱明扬以为他俩成了。
就算那时候不成,吴琼走了,晁南沨又摆出了个要和李恒安分道扬镳的架势,尽管时机不合适,但怎么想余川都是他这个阶段的最佳选择。
邱明扬这会儿也顾不上思考猪和白菜的事了,磕磕绊绊地说:“因为你妈?我知道你很难过,世界上唯一的有血缘的人走了嘛,肯定难过的。可你别冲动啊,这种事最怕冲动时候下决定了。这样吧,我把川哥叫过来,刚好也陪你一段时间,其实我看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还是挺开心的……”
“邱,”晁南沨温和地打断他,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知道我恐同,这对他不公平。”
邱明扬张着嘴木木地看着晁南沨走回屋里,脑子里乱得像被猫叨过的线团。
若不是晁南沨今天说起,他都几乎忘记了这个弟弟恐同。
似乎是从初中开始,晁南沨就抗拒任何来自同性的身体接触——其实异性也不喜欢,但吴琼和其他女性长辈挨着他挽着他的时候,他虽然面部表情略有扭曲,还是基本都还是忍受下来的。男性则完全不行,一点点的触碰就能让他全身僵硬地避开,所以他对于篮球、足球这样有大量身体接触的运动都十分不擅长。
那时候邱明扬圈子里有几个二代也曾试过想和晁南沨发展,不着调的有,认认真真的也有,晁南沨一律都以“对不起,我接受不了这种事”给回了,有几次还弄得场面十分尴尬。
可后来邱明扬一度都忘记晁南沨恐同这件事了,大概是从他去自在时候开始,偶尔的触碰晁南沨都没有太大反应,甚至前一阵余川在这边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眉来眼去和肢体语言,暧昧的氛围不要太明显。
所以,晁南沨,恐还是不恐,这是个问题。
邱明扬一肚子毛线回到家,打了个电话和夏珍说了这事。
夏珍正和闺蜜在普吉岛度假呢,下周就要回她叔叔那儿搬砖了,被邱明扬一通电话把惆怅都提前了。
比起前几天知道的那个病怏怏的未来舅妈去世的消息,她更纠结嗑的CP要BE的事。夏珍呼噜了一口海盐菠萝汁,愁得把杯沿上的小伞都捏坏了:“那你要怎么和川哥说啊?哎,他们是不是过年没拜土地公啊,这流年不顺的。”
邱明扬也愁:“我哪儿知道啊,反正我拜了。你说土地公他老人家现在还能管这事儿么?我要不要劝他们去拜个佛主菩萨的?感觉得找个顶牛逼的神仙才能解救他俩目前的局面。”
夏珍回公司后要在人事负责人身边工作,这几天抽空把绩效、激励那一套复习了一下,顺口就来了句:“那也不一定,佛主、菩萨那是管OKR中的O的,具体KR还是得找本地神仙。”
邱明扬被她逗笑了,这么多天不见他居然还挺想念的,和余川、晁南沨那一堆烦心事一对比,夏珍给他带来的都是快乐。他不仅感慨道:“珍珍,不然咱俩赶紧把婚结了吧。”
夏珍一口水呛到,咳得满脸通红:“哪有在电话里求婚的啊……”
邱明扬一愣,说:“那你上□□。”
……
聊到最后,两个人商量好了明天赶去自在,晁南沨要带的话还是当面说好,到时候还能开导开导安慰安慰余川。
其实一放下电话,两个人直奔当地最大的商场,邱明扬去买钻戒,夏珍去挑衣服弄头发。
第二天两个人在机场就把求婚这事给美美地办了,之后有情饮水饱,坐车也不累,欢欢喜喜地租了辆红色小汽车开去了自在。
余川看到他俩倒也不惊讶,只说趁隔壁没关门,让他们放了东西赶紧去隔壁洗澡。
邱明扬二丈摸不着头脑:“为什么要去隔壁洗?”
余川也莫名其妙:“你做改造的时候水管没接好坏了,这两天热水都不能用。前两天总工说给你打电话了,你不是因为这个才过来的?”
邱明扬和夏珍对视一眼。
邱明扬:怎么办?说不说?
夏珍:先不说了吧,你看呢?
邱明扬:我看行。
邱明扬咳嗽一声,含糊了过去。好在余川也没在意,等他俩从隔壁回来,随便说了几句就回房间去了。
邱明扬和夏珍两个人一半欢喜一半愁,折腾到半夜也没商量出怎么和余川说,迷迷糊糊谁先睡着的也不知道,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
余川一早就出去钓鱼,收获颇丰,午餐烧了个鲈鱼汤,还清蒸了条石斑。
午后,夏珍回房间补觉,邱明扬和余川去地下室修管道。
邱明扬挠了会儿头,喊了声川哥,没下文了。打从认识开始,他们俩就没聊过这么严肃的天,他有点开不了口。
余川侧过头看他。
邱明扬又挠了会儿头,解释道:“昨晚没洗头,痒。”
余川从他脚边挑了个扳手,说:“怎么,是要长脑子了?”
邱明扬说:“长点也好,长点脑子我就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这事合适了。”
余川看他一眼,继续手上的活:“那你别长了,你要说的我知道。”
邱明扬其实猜到余川知道,确切地说是夏珍猜到的。从昨晚开始,余川给人的感觉就不太对,整个人闷闷的,说话做事都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压抑。
夏珍看到他耳朵后面夹了根烟从厨房端汤出来的时候,就悄悄和邱明扬说了。
他“嗯”了声,过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的?”
余川沉闷地将固定U型管外面一个个螺丝松开,说:“成年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失联,自从我回到这里,他就再也没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发过一次信息,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邱明扬没忍住替晁南沨解释一句:“他妈上周过世了。”看到余川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才发现余川不知道这件事,于是接着说:“你走没多久,估计也就是第二天,他妈就住到了重症病房,好像是心脏的问题,发展得很快,一个星期就走了。昨天是头七。”
余川的眉毛狠狠拧了一下,随即又展开来。一瞬间,这两周苦情的责怪都变成了心疼,他慌慌张张地想掏出手机给晁南沨打电话,被邱明扬按住了。
邱明扬为难地说:“川哥,小沨让我给你带句话。”他思考一阵,竟然没想出来晁南沨让他带的原话是什么。
余川等半天,问:“什么话?”
“就是、就是,”邱明扬想起来,晁南沨只说帮他说了吧,但没说说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把邱明扬给整不会了,也顾不上委婉不委婉了:“你别联系他了,总之就是你俩不可能。”
余川“哦”了声,不是很相信的样子,但还是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两个人不声不吭假装默契地把管子修好,余川在上面搭了块临时用的板子,和邱明扬说:“下回你还是长点脑子吧,工程那边估计吃回扣了,用小管代替大管,收的是大管的钱。”
邱明扬不太相信:“怎么可能?我验收的时候看了啊,明明尺寸对得上的。”
余川用扳手轻轻敲了下他的头:“他给你看的验收的部分,外面套了大管,实际里面用的都是小管。这段时间人不多,用水量不大,本来也很难发现。那天我想用高压水枪的时候,才发现水压不对。”
邱明扬第一反应是余川真牛逼,这都能发现。佩服完了问:“你要用高压水枪做啥子?”
余川收拾好东西,没回他就走出去了,但邱明扬却觉得他川哥好像心情放晴了那么一丢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