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南沨梦里一阵失重,猛地睁眼,粗喘。渐渐地,五感回拢到身体里,一身淋漓的疲惫。
窗外的喧嚣声清晰了起来,他看到从某一格窗帘上的空隙里透进来打在天花板上的一丝光亮。额角的汗淌了下来,脚踝裸露在外面,又冷又硬。
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亮起,是余川的微信:云下一直空着,不管以什么身份,欢迎随时来住。
晁南沨把脚收回被子里捂热,心跳回到了正常的频率。他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才下床去拉窗帘,天亮得和梦里一样,但窗台上张牙舞爪的黄老板却让他笃信这一次是现实。
卧室的门严丝合缝,好好地反锁着,是他昨晚关上时的样子。
他冲了个澡坐在床沿上想了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邱明扬。
前一天晚上为了庆祝热水供应恢复正常,邱明扬和夏珍闹了一整晚,天亮了才舍得闭眼,这会儿睡得正沉,还是夏珍把他拱醒的。
“喂,你好。”邱明扬困得睁不开眼睛,电话就接得很官方。
晁南沨一听就知道他还在睡,看了眼屏幕,下午四点零三分。
“你这是躲到自在夜夜笙歌呢?”
“啊。”邱明扬脑子还昏着,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是晁南沨,“啊?小沨?”又花了几秒思考出他问题的重点,懒懒地反问:“你哪能知道?”
“他给我发微信了。”
邱明扬还是“啊”了一声没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往下接。
夏珍听了一耳朵,打了个手势让邱明扬把晁南沨喊过来。
“那你过来不?”邱明扬朝夏珍点点头,“要么过来散散心,等舅妈尾七的时候再回去。”
晁南沨沉默了几秒,说:“怎么你没和他说吗?”
“说了!”邱明扬噔地一下坐起来,一着急声音就有点儿大,“我哪能不说?可耐不住人家痴心一片啊弟弟。要我说,你也别想那么多,我知道你这会儿也没心思想这些事,就当过来陪我,咱们几个至少能说说话,你一个人一直闷在屋里也不是个事儿啊。”这两天他和游琨混得多,说起话来一股大碴子味儿。
或许是因为昨晚那一连串的梦,此刻晁南沨在犹豫。
他怀念自在,那是他混沌人生的一个出口。但他又对于给予别人希望这件事十分恐惧——他对自己的人生都不抱希望,又怎能成为别人的希望。
“我再想想。”晁南沨在放纵和理智间徘徊,“你们在那边待到什么时候?”
邱明扬看一眼夏珍,有点委屈:“我还得在这里住一段,你嫂子明天就走了。”
晁南沨一愣,邱明扬正不正经谈过的少说也有二三十个,往家带的只有夏珍,如今盖上“嫂子”这官印的也只有夏珍。他反应过来这俩人是要修成正果了,于是赶紧说了句“恭喜”。
邱明扬说了声“谢谢”接着了,后面的话在嘴里九转十八弯了还是说不出口。
就是那些自己幸福了也想劝人奔向幸福的话。
他虽然没说,晁南沨却敏锐地懂了,他笑了笑说:“让我再想想吧。”
可挂了电话,他仰倒到床上,只想把大脑放空,什么都不去想。
他向来讨厌做选择。
如果没有选择,或许还能自欺欺人下去,和自己说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不论老天安排了什么剧情也只能甘之如饴。
可一旦有得选,就怕选错了对不起自己,更怕对不起别人。
晁南沨又想到吴琼,或许她前半生的艰辛都是自己选的,所以后半生就干脆随遇而安,任由命运摆布。
晁南沨不自觉地念出了吴琼在病榻上看的一本书的书名,当时他已觉苦楚,如今念来更是鼻酸。
我知这一世*,本如露水版短暂,然而,然而。
天黑下去时晁南沨还没理出个头绪,他的情绪像在茶壶里装满的水,想找个出口,又怕一旦豁出个口便一泻千里,再无回头路可走。
老房子静得隽永,他怕再困在房间里,这几面墙便要开口说话。
李恒安不在家里。
厨房煨着素菜粥,厨房阿姨又给他蒸了一笼流沙包。
暖了胃,人也放松下来。他推开一楼卧室的门,打量着这间吴琼和李恒安住了十几年的房间。
其实在他们刚搬进来的那两年,晁南沨还是经常会到这间卧室里来的,多数是吴琼喊他进来说说话,或者一起吃个冷饮什么的。也有时候是吴琼不在家,李恒安把他叫进来问一些学校的事,再煞有介事地和他讨论将来。
后来,晁南沨对于坐李恒安腿上这件事越来越抗拒,也就不太进这间房了。
现在想来,虽然那时候他还不太懂,但身体本能的反应还是保护了他。李恒安后面的种种劣迹,原来也都有迹可循。
床头上方还挂着吴琼和李恒安偌大的婚纱照,李恒安就在吴琼甜蜜的注视下对她的儿子蠢蠢欲动,歹心渐起,真是讽刺。
一想到这些,晁南沨还是会胸闷气郁,血压上升,烦躁愤怒,可至少他能尝试着不逃避了。
这大概就是脱敏的过程。
晁南沨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拎了钥匙出门。
这一年的春节来得晚,从圣诞开始的这段时间里,整个城市就一直沉浸在过节的气氛中,街头巷尾到处都能找到消磨时间的去处。
晁南沨调了个作息,每晚开车夜游,看顺眼的小酒吧就进去喝到凌晨,再代驾回家睡到下午,这样刚好能和李恒安完美错开。
说是完美错开,其实也是李恒安有意留给晁南沨一个没有他的空间,以此来勉强维持这段不伦不类的关系。
每天早上放在床边的蜂蜜水,还有厨房里24小时备着的餐食,晁南沨怎会不知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在吴琼的尾七结束之前,两个人的心照不宣罢了。
这段时间晁南沨每天都想很多事情,有关于吴琼的、李恒安的,有关于余川的,也有他自己的。
人一旦心里有事,酒就醉不了他。
晁南沨每晚都喝不少,但一次也没醉过,顶多是有点头晕,靠在椅背上眯上一会儿又清醒过来。
每天都有人来搭讪,男的女的都有,晁南沨也不赶人走,就听他们讲讲自己的故事,再多他就拒绝了。
有时候听完故事,他会想发条微信给余川,每次都是打了一长段话,盯着看半天,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回删。
他坐在这里,看各种各样的人,听各种各样的故事,一个个轮廓清晰条理分明,血液里的酒精浓度再高他也看得清。
可他看不清自己。
每天出门前,他会去吴琼的房间看一下,有时候还会进去走一圈。
他似乎并不介意现在这个房间里只剩下李恒安的生活痕迹了。他有时候抱着手臂倚在门框上盯着婚纱照上的吴琼看上一阵,有时候去房间里看看吴琼躺的那半边床、一直到去医院那天还在用的化妆台,还有她写字喝茶用过的书桌,桌角那盆冬美人仍是那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他逐渐开始琢磨一些以前他不敢深思的问题。
例如,吴琼到底知不知道李恒安对他的不轨之意。
有那么几次,当着吴琼的面,李恒安看他的眼神越界得十分明显,晁南沨还记得吴琼当时挺自然地避开了自己投向她的视线。
或许是吴琼真的没发觉,也或许,她选择对儿子的求助视而不见。
即便是后者,晁南沨也能理解——吴琼自从和李恒安结婚以后就没有再工作,晁南沨上的是本地最贵的学校。不论是她还是晁南沨,他们都不可能再回到以前餐风宿露的日子。
选择视而不见,是因为无能为力。捅破那层窗户纸除了让彼此难堪之外,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晁南沨想,吴琼只是做不了什么,并不是不爱他。
是吧?
如今他也敢扪心自问,是不是一直以来他都不太相信吴琼对他的爱有多纯粹。
所以他才会对余川犹豫,怕自己对他的那份好感,其实是来自于他带来的安全感和不计回报的喜欢。
在余川之前,和他说喜欢的人有许多。可那些人都把“喜欢”当作一个起点和一个触发机关,若晁南沨给他们回应,则他们就能心甘情愿地继续花钱花时间,换一段旅途欢喜;若晁南沨拒绝,那便从此路桥两清,再无交集。
余川是唯一那个对他说,不论是你是我的什么人,我都愿意给你陪伴的人。
他无意要考验,但余川却意外地得了高分。
或许说,余川就是他生命中的意外。
这份意外带给他温暖和明亮,他想要,可是怕自己没有什么能和对方交换,又怕自己得到后就不会珍惜,还不如像现在这样,一明一暗彼此记挂,或许还能博一个长久。
这般拧巴的日子一天天地被消磨掉,吴琼的尾七刚好在正月初三。
李恒安知趣地不去破坏大家过年的好兴致,便只通知了吴琼生前亲近的几个亲戚,和晁南沨一起安排了这最终的祭拜仪式。
意外的是嘴上最不待见吴琼的邱妈妈也来了,身边还站着在自在钓了一个月鱼而晒成一块炭的邱明扬。
晁南沨一眼看到他的时候,甚至还笑出声来。
祭奠结束后,邱明扬顾不上脸更黑的李恒安,兜着晁南沨的脖子把他拐到一边问:“你开车没?”
晁南沨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胳膊,“没,怎么?”
邱明扬眼里一亮:“那你坐我车,你是去饭店还是回家?”
李恒安给参加祭典的人安排了桌餐,晁南沨想了下,说:“先回家吧,那边有没有我都一样。我回去换套衣服请你吃饭。”
邱明扬等的就是这句话,和李恒安打了个招呼就把晁南沨拐上了他那辆贴了五彩斑斓的黑色车衣的帕拉梅拉。
“好久不见,南沨。”晁南沨刚系好安全带,就听到后座传来余川的声音。
他惊讶地回头,眼里的笑意盖过了惊讶,“是好久不见了。”压了压心跳,才又问:“怎么来这边了?不陪你爸过年了?”视线落在余川及肩的碎发上,心想这大概是一直都没剪过,手背上的皮肤不自觉地紧了一下。
余川身体前倾,手搭在两个人的座椅上,说:“陪过了,年三十老爷子差点没把我喝挂了,所以跑你们这儿来避难了。”他忍住了抬手指刮晁南沨微红的耳垂的冲动,这么大个委屈巴巴地问:“收留我不?”
邱明扬夸张地打了个冷战,“噫~~~”
晁南沨笑着说:“我自己都要无家可归了,没地方收留你,谁把你喊来的你找谁去。”
邱明扬从后视镜里和余川对视一眼,来了个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余川伸手把邱明扬两只耳朵捂住,极尽温柔地对晁南沨说:“那我收留你,跟我走吧。”
晁南沨回头看着余川,亮晶晶的眼里映出了车窗外飘起的雪花。
他一下子就想起了第一次去自在时余川接他上车时候的那句话。夏天和冬天,北海和成都,时空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方式在他面前交错在了一起。
晁南沨感受着自己稳健有力的心跳,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