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予风的样子显得有些奇怪，似乎见面后她也受了极大的创伤，眼角眉间全都印上了思虑的纹路。

    陆予风坐定后，又考虑了片刻，才慎重地开口道：

    “我白天说的话，可能会让你感觉没有任何意义。痛苦，毕竟是很私人的事情。虽然这件事也让我觉得非常难受，但跟你现在经历的肯定不能相提并论。总体来说，我只是个局外人，不该妄想可以干涉什么。但你说我比你更强大，这并不是事实。我也体会过失去爱人的痛苦。”

    樊凡确实听陆予风提过，但并不知详情。

    “我应该告诉过你，他是我事业的引路人。我们是在网络上认识的。那时我刚刚上高中，在一个影像分享的网站看到了他的拍的照片，觉得很喜欢，就留言说了我对那些照片的理解和感觉。结果他回复了我，说我的感觉很敏锐，甚至说出了一些他原本没有意识到的东西。后来我们就成了网友。

    “我给他看了我平时画的一些画儿，他说我的艺术感受力很强，可以尝试摄影。我说我从来没有拍过照片，连照相机都没摸过。他就说可以送我一个旧的简易相机，是他闲置没用的东西。

    “我的高中那会儿是不会帮学生接收邮寄物品的，特别是我这样的孤儿，邮寄都必须要经过孤儿院的。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是孤儿，所以我只说学校收不了，我也不想要。

    “我没告诉过他我在哪个学校，但他很聪明，从我们平时的谈话中找到了一点线索，想办法查到了，就说要亲自过来送给我。

    “我又期待又害怕。聊了那么久，我确实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子，但我又怕他见了我会失望。我实在觉得自己太过平凡了。

    “但他软硬兼施，一定要见我。后来我想，我们这么聊下去，最后肯定还是要见面的，如果要失望，不如早点失望。

    “我们是隔着学校的围栏偷偷见的面。他又高又瘦，看起来白白净净的，跟我想的差不多，但是有一种病态，那时天气已经有点热了，可是他还穿着长衣长裤。

    “我不知道他刚看见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也许有点儿失望，但他从来也没告诉过我。他面无表情地把相机给了我，然后跟我说了一会儿话。一般网上聊天和当面聊天会有点不同，但很奇怪，我们说了几句话以后，熟悉的感觉马上回来了。那天我们站在围栏边聊得腿都站酸了，直到上课时间才走的。”

    十多年前的记忆照亮了陆予风的脸，往事重现，如同昨日。樊凡惊异地望着这个有些陌生的陆予风，甚至在一时间忘记了自己的痛苦。

    “他比我大六岁，本来应该在读大学的，但因病退学了。我们开始聊天的那一年，他不时就会消失一段时间，他告诉我是去治病了。我问过他什么病，他没说，我也没好继续问；后来我们聊得多了，他消失的时间也慢慢少了，他说因为病好了一些。对于他生病这件事，我很同情，但又有点庆幸。因为如果他不是退学，周围一定有很多同龄朋友，也许根本就不会理会我这样一个普通网友。你看，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我也一样。

    “那次见面以后，我们继续在网上聊天。他教我怎么用简单相机拍照，他说我有天分悟性好，应该去专门学习摄影。学好了，既能发挥特长又能谋生——他那时候已经知道我是没钱的。

    “对我来说，这太冒险了。我这样背景的人，试错成本太高了。我只想考一个好点儿的大学，学个容易就业的专业，早点儿独立。

    “他一再跟我说，大学没什么意思，特别中国的大学，教的东西根本就不实用，还不如自己在实践中学习。因为我没听从他的意见，他发了很大的脾气，说我愚蠢短视，不肯再跟我说话，甚至把我拉黑了。那次我真的非常害怕。

    “我怕他以后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不断申请加回他，跟他道歉，但他置若罔闻。最后我只好坦白了我的真实情况，这样他重新接受了我。他很吃惊，因为这之前他从来没接触过孤儿院出来的人。他问了我很多事情，然后跟我道歉。过了几天，他就跟我说，他跟家人商量了，要资助我。

    “他的意思是让我去参加摄影类的艺考。他会负责帮我补课，他家人会资助我的报考和学习费用。这听起来就像做梦一样。我不知道他到底怎么跟他家人说的，以至于他们仅凭儿子的一面之辞，就愿意无条件支持一个从未接触过的陌生人。当然，后来我才知道，他家人专门去孤儿院还有学校调查过我的事情了。

    “虽然赞助人对孤儿院并不少见，但这运气到自己身上了还是让人难以相信，毕竟我在孤儿院呆了那么久，一直都没被领养出去。我一向知道我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能够交到他这样的朋友，已经觉得太幸运了；而且，我对他有古怪的自尊心，不愿意在物质上接受他的帮助。

    “他又爆发了，威胁要跟我断绝关系，最后我说那就算是我向他家借的，以后每笔开销我都会记账写借条。他虽然不满意，但还是勉强同意了。

    “我原本是一个经常胡思乱想的人，学习不够专注，成绩一直只是中等。但为了不让他失望，我下决心一定要考上摄影专业。我们那两年间陆陆续续又见过几次，但几乎每次见面都是在学习。他帮我找了很多资料准备艺考，借我器材，教我做作品集。什么《摄影史》《摄影基础》之类的理论书，我从没接触过，硬是用两年时间啃下来了。

    “出成绩那天，他看起来比我还焦躁紧张。我告诉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他竟然还哭了。我也哭了，不只是因为那么长久的努力终于取得了回报，也是因为我人生第一次，那么明确地感到被人所爱，那个人比我自己更关心我。那个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十多年来的痛苦都得到了抵偿，老天爷是公平的。我曾经有过的所有怨恨都烟消云散了，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陆予风的语调没有变化，只有眸子熠熠生辉。那是恋爱中的人特有的神情，这种神情往往使最平凡的人都能焕发出惊人的美丽。樊凡意识到自己对陆予风的了解错得离谱，因为单是看着陆予风此刻的样子，任何人都能够想见她曾如何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