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陆予风，也与樊凡自认为熟知的陆予风截然不同。就像一块清冷又柔润的玉瓶，突然迸裂出无数的细纹，并从中一点点渗出未知的液体，尔后裂纹不断加深扩散，直至一切轰然瓦解。

    陆予风那张本不辨年龄的脸在几个瞬间骤然苍老，泪水倾泻而出。

    这是陆予风吗？陆予风怎么会哭呢？陆予风是可以包容理解一切的人，是对一切都能淡然处之的人，是洞见因果的人，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呢？

    但这才是陆予风吧。一个没有经历过深痛重创的人，怎么可能理解包容他人的痛苦？一个没有在深渊挣扎过的灵魂，又怎有能力洞察因果，处变不惊？

    陆予风大概曾经有过很多与人共情的时候，但对于樊凡，却是第一次深刻地与陆予风产生了共情。

    “你是怎么过来的？”樊凡一边抽泣一边忍不住问道。

    “怎么过来的吗？”陆予风喃喃道，“我也不知道。我当初学习摄影，主要是因为他。他不在了，摄影对我来说好像也没什么意义了。”

    陆予风又停了停，起身去洗手间。回来时，她的眼泪已经止住了，也恢复了一些平日的神态。

    “我也忘了那时我具体都做了什么，反正肯定是自暴自弃，没有读书，否则也不会差点被劝退。学校老师找我谈话，又联系了孤儿院院长。

    “院长问我，在孤儿院的那十几年，对我来说是不是不算什么。我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现在看起来这个回答当然非常忘恩负义，不过那时我心灰意冷，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原以为院长会大发雷霆，但她只是说，他喜欢的我，不是一个刚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人，而是一个有来处的人。不管我承不承认，孤儿院就是我的来处。他在我身上看到的一切，都有孤儿院那十几年的痕迹。他在我人生中存在的这几年，也会成为我人生的痕迹。我决定怎样生活，也就决定了我们为这些痕迹赋予的意义。

    “最后她跟我说，她很不甘心看我这样。她说，你熬了那么多年，别人为了你花了那么多精力，这样辛苦才走到这个地方，怎么可以就这样毁掉呢？这样你对不起别人，更对不起自己。你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在活着的，为什么现在却为了别人而放弃呢？

    “院长现在已经变得比较温和了，但原来她是个很公正也很严厉的人，我对她一直也不太亲近。可她的这段话拯救了我，我为此一生都会尊敬她感谢她。

    “一切在我们人生中留下痕迹的人，都会成为我们人生的一部分，我们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将这些人的痕迹延续下去，才能让他们也始终好好活着。

    “如果我否定了现在的一切，也就否定了他们的意义。我们是个体，但我们并不仅只是作为个体而活着。我们不能依靠别人去确定自己的价值，而是要依靠我们自己去确定生命里那些重要的人的价值。

    “死去也许很容易，但活着是需要信念的。他没有找到的信念，我想找到。这就是我的信念。”

    如霁月融云，陆予风的面容又重新澄澈起来，甚至比以前更澄澈。以前的陆予风像无形的风，不着痕迹地承托着一切，但你看不见风的存在，也看不清风吹的方向；现在的陆予风更像流动的水，温柔地包裹着一切，既可知其来源去向，又可见其沉积底蕴，是可以让人任意浮沉的所在。

    樊凡震撼混杂着感动，失语良久。

    陆予风善解人意地起身告辞，容樊凡独自消化这些感受。

    樊凡将陆予风送至门口，发自内心地说道：“对不起，让你往事重提。但也非常感谢你，你今天说的话，对我很有意义。”

    陆予风却也很郑重地说：“我也要谢谢你，樊凡。我以为我不会再有勇气回忆这件事。我想，今天我终于真正可以跟它告别了。希望你也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