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屋子可称是家徒四壁。
破损的床,缺牙的碗,受伤的灶台和残疾的桌椅,灰尘和从裂着宽大缝隙的墙上掉落的灰土混在一起,洒落在肉眼可见的每一处地方。
不,这样说并不准确。
只有一个地方是新的。
和煦的手从泥墙上虚虚滑过,落在了灶台对面的墙上。
或许这并不是墙。
素白的颜色与整间贫苦的农舍格格不入,触感柔软紧实,按下去立刻回弹,也没有粉尘落的人灰头土脸,敛眉垂目的专心听去,隐约还能感受到带着腥气的风的味道。没有犹豫,和煦手中突然出现了一把短刀。
那刀弯似峨眉月,刀刃前窄后宽,通体银白,与其说是刀,更像是一道加宽的弓。
和煦手起,弯刀在空中闪出一道凌厉的白光,整个墙面一分为二,土腥气和血腥味瞬间铺面而来。她闪身向后,捂住口鼻,等味道散的差不多了,才探身向洞中看去。
黑咕隆咚,像一头巨兽巨大的嘴巴,即使洞中石壁上绑有火把,也难一眼看到黏连的肠胃。
黑暗,阴冷,安静,还散发着一股隐隐的香气。和煦抽了抽鼻子,被香气刺激的打了两个喷嚏。
似是被她逗笑,洞中有笑声传来,细细辨去,应是那名女子。
石洞不长,中间还有一条狭窄的暗河,上面飘着黑色的炉渣和烟灰。和煦撩起下摆蹲下,手指从水里捞起还未炼化的红色石块细细打量。
她在京中时,曾查办过大批铁器走私案,当时案犯所使用的便是这种赭石。
她站起身拍拍手中的灰屑,拎着长袍大步迈过暗河,顺着石壁拐了几个弯,才在尽头处看到一间明亮的石室。
石室被纱帘一隔为二,周围火把噼啪摇动,在纱帘上印出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影。那人影头戴朱钗,高大如山峦。
“你来了。”人影主动开口,语调平淡,对她的到来丝毫不觉诧异。
和煦看了半晌影子,才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可真是个大麻烦。
她心里虽如此想着,嘴上却笑道:“我心中急切,赶来一见故人模样。”
女子轻笑了一声,笑声在洞中传的悠远尖利,如风中急哨,“为何不上前见我?”
和煦撩开纱帘,高大的影子后,穿着铠甲的女子描着细细的黛眉,头发利落的向上竖起,插了一根碧绿的玉簪。点点火光下,她的眉眼端丽秀气,更引人注目的是她的气质,温文尔雅,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利落潇洒,连说话都是柔声细语,完全想象不出这就是下令掠杀无辜村民和杨柳依背后之人。
看到和煦的刹那,她绽出微笑,左边颧骨上随着脸部肌肉的上提有一个横向的小窝,显得可爱稚气。
和煦见礼道:“多年不见,公主竟与当年未变分毫。”
那端坐在上的女子,赫然就是半月前失踪的安阳公主。
公主的目光里流连着潋滟水光,星星光波中盛着和煦的身影。她柔柔回忆:“上一次见面,还是四年前的饯别宴,你坐在角落里,和众人一起为我送别。华宣因与你穿了相似图样的长裙,故意打翻了你的酒杯,逼得你不得不回去换了身新衣,错过了整场宴席。”
和煦道:“上次之事,臣还未来得及求公主见谅。”
公主叹道:“咱们姑侄一场,见面虽不丰,何至于疏淡至此。”
“公主乃一人之下,臣只是外客,不敢逾越。”
此言非虚。
安阳公主沈玉华,不仅是当今圣上仅存的手足,也是一母同胞的胞妹。她出生时帝后刚刚成婚,太后身体虚弱没有精力抚养,她便养在帝后膝下。如此一来,安阳公主的地位就尤为特殊,不仅太后对她心存歉疚,怜爱异常,帝后二人也将其做女儿看待,宠爱有佳。
且她的两任驸马皆成亲不久去世,京中谣言甚嚣尘上,屡禁不止。帝后对她心疼更甚,致使她的婢女在宫中行走,连皇帝亲子遇到,也都要礼让三分。
更何况是和煦。
沈玉华盈盈站起身,走近和煦。她的周身笼罩着一层迷蒙的香雾,温声细语道:“何至于如此敬我。你母亲在时,我虽未曾有幸见其姿容,但听皇嫂言语间均是赞叹和敬佩,想必定是位女中豪杰。”
和煦的鼻翼微不可查的煽动了几下,不动声色地向后退了一步,垂首道:“公主谬赞。”
沈玉华满眼心疼的看向和煦,她上前一步,手指轻轻抚过和煦的脸颊。抬腕间,馥郁的香气像条蛇般,盘旋进和煦的耳鼻。
“我听闻,你母亲曾给你取了另一个名字,希望你生活在阳光下,而你如今违背了她的期待。”她越凑越近,几乎贴在和煦耳边。
和煦的额角抽动了几下,双眼逐渐放空,喃喃道:“我违背了她的期待。”她顿了下,又小声道:“我该如何做?”
沈玉华温声耳语:“只要你选择我。”
“选择你?”
“只要你选择我,过了今天,你都不会后悔。”
和煦轻声重复着,“选择你,不后悔。”
“乖孩子。”沈玉华唇角还未来得及上扬,就突然胸口一痛,整个人像随风飘荡的叶子一般,向后落去。
和煦收了掌,调皮的向她眨眨眼睛,“可我从不后悔。”
沈玉华脸色骤变,说是愤怒,更多的是惊讶。她不敢相信,如此强烈的迷香下,和煦竟然没有失去武功和理智,“这迷药未曾出过差错,为何偏偏对你无用?”
和煦对着火光照了照自己黛蓝的指甲和苍白的皮肤,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衣袖从手腕滑落,露出缠在手腕上一圈又一圈的细布。
她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但眼睛中闪烁着诡异的喜悦:“大概是因为,这世间再没有比我的血肉更毒的东西了。”
沈玉华并不知她是何意,执仗阁也并没有以毒养人的功夫,她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捂住胸口道:“是我的错,我明明没有留下任何踪迹,你还能够找到我,我怎能小看你。”
和煦无声地笑了笑,“不,你留下了不只一处破绽。”
“不可能!”沈玉华断然道。
“很简单。”和煦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时间过于巧合。你来到此地是四年前,落花落雨落秋石出现是四年前,鬼村的传说出现是四年前。”
她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卜东风的马。”
沈玉华疑惑道:“马?”
“卜东风的马对鬼村很是熟悉,而且在行人众多的大街上,独独冲向归梦楼的一位歌女,显然他经常出入这两个地方。”
“第三”,和煦竖起第三根手指,“我第一次到鬼村就遇到了暗杀,显然有人不想让我发现这里的秘密。”
她举着三根手指在安阳公主眼前展示般的划了半圈,确认她看清楚后,才开口道:“你都露出了这么明显的破绽,我怎能推辞你的盛情,不猜测一下真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