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耀华年前的最后一次出差，地点不远，就在与南粤隔海相望的香港，预计两天之后回来，就直接开始休年假。
龙雪意正一个人吃着早餐，龙晓吟竟奇迹般的早起，坐在了她对面。
阿姨笑盈盈端了杯牛奶给她，问她怎么没多睡会儿。
同父异母的两姐妹关系一向淡薄，龙雪意也懒得做表面功夫，吃完之后打包了一份便起身准备出门。
“姐姐。”
龙晓吟叫她姐姐的次数用一只手就可以数得过来。
龙雪意没应声，但是停下脚步回身看她，等她的下文。
龙晓吟不疾不徐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听爸爸说你要搬出去了，我想住你那个房间。”
龙雪意眉头微微皱起，就听到她接着说，“爸爸已经同意了。”
龙雪意愣在原地，心口开始发麻。
大学离家之前一直萦绕着她的感觉再次出现了...明明是她的家，她却觉得寄人篱下。
她想拒绝，不可以！那是我的房间。你妈没进这个家门之前那就是我的。话出口却只是淡淡地自言自语，“是么。”
在这个家里，她无能为力的事情有很多。譬如父亲是否再娶，譬如是否再育，又譬如曾经为专她设计的房间是否一直属于她。
既然她一直只有接受的份，又有什么好争的呢？不想难堪。
一个房间而已...
“你什么时候会搬走？”龙晓吟歪着头问。
“明天。”
她跟周宴请了假，第二天没去公司。
李美真从楼上下来吃早餐，真丝吊带睡裙的外面披着条披肩，龙雪意正带着两个穿搬家公司制服的年轻男人上楼，在楼梯转角处正撞见她。
李美真被吓了一大跳，把披肩绞紧在胸口，尖声大叫，“真的是，有毛病啊 ！一大清早的带外人来家里。”她预约了一个小时后的皮肤护理，眼看时间就要来不及，黑着脸让两个同样被吓得不轻的男人靠边站，“走开啊，杵这儿干嘛！挡着我了！”
搬家公司的工作人员不是第一次给富人搬家，有些有钱人生来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服务行业不可能与客人的家人发生口角，对于这种暴发户气质的人，他们通常只选择私底下吐槽。两人默契地低着头贴墙而站。
“楼上左转，第二间。门边的那些纸箱就是，麻烦了。”工作人员看了眼气质出众的年轻女客人，点头继续上楼，不免暗想，一个家庭居然能养出个性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龙雪意看着已经翩翩走到楼梯口的女人，她脚上的高跟拖鞋在大理石地板上打着节奏，司机已经在屋外等候。又是睡到刚起，正要出门去美容院做皮肤护理。
和李美真同一屋檐下近二十年，不曾面对面起过冲突，眼下就要搬走了，刺话再也忍不住。龙雪意倚在楼梯转角轻笑一声，“女主人的派头很足嘛。”
李美真从嫁进龙家到现在，已经习惯了丈夫的前妻留下的这个“哑巴”女儿，如今猛然听到她对自己开口讲话，竟觉得十分突兀。反应了两秒才意识到她居然在嘲讽自己。
“你说什么？”李美真倏然回身盯着站在楼梯高处的人。
“不是已经听到了吗？干吗非要再问一次。”
龙雪意一脸无所谓的模样让李美真瞬间感到浑身不舒服，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要面对继女的顶撞，在此之前她已经认为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无可撼动，她唯一需要讨好的人只有丈夫。
龙雪意眼见李美真那张保养得极好的脸渐渐苍白，像是被什么低等的东西忤逆了似的，朝她喊道：“你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讲话？有没有教养？”
龙雪意在婴童时期就没了妈，从小到大她的孤僻个性也正是极度缺爱的体现，李美真确信这句话一定可以刺痛她。
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少有的笑了，那张微笑的脸是会另女人嫉妒的程度。
龙雪意不紧不慢，“你怎么能算是我的长辈呢？也没比我大多少，教养自然是你李家的比较好。你跟我爸的时候，他的年纪差不多能给你当爹。说起来我挺好奇的，你爸跟他，到底谁年纪比较大？”
眼见李美真的胸腔开始剧烈起伏。
“你什么意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跟你爸是自由恋爱，当初是你爸追的我！你搞清楚没有。”
“再清楚不过。”
在心底藏了多年的怨恨，龙雪意没想到有朝一日说出口时，自己竟能这样冷静。
“那时我妈刚走了三个月，我爸出差，往返一共两次国际航班，三个月之后你嫁进来了，过了七个月生了龙晓吟。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李美真瞪圆眼睛，眼眶发红。
门口司机到了约定时间不见太太，下车来看，才走到门外便看见隔着一截楼梯对峙的两人。
太太背影颤动，看来有点不妙。俗话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更何况这个家还是半路组合的。为了防止波及自身，他连转身离开都放轻了脚步。
“那又怎样！我跟你爸是因为相爱才在一起。一个男人刚过四十，难不成因为前妻早亡就要一辈子不娶？”
“他确实不在乎守节，所以前妻刚走三个月，就和头等舱的空姐在初次见面时‘相爱’。不过，以我爸那样的性格，加上他婚戒都没摘，你又好不到哪里去。”
话说到这个份上，李美真就算是个傻子也能听出夹枪带棒。当初确实是她以工作便利，缠着龙耀华要到了名片。
航班结束后也是她主动打电话去酒店找龙耀华。
那天头等舱的客人里，龙耀华年轻、有风度。她给他倒酒时注意到他的手表和衣料，于是在接近一整天的空中飞行里数次借工作主动搭讪。
她年轻貌美，才刚从学校毕业。自认没有哪个成熟的男人能数次拒绝一个露珠犹在，娇艳欲滴的女人。
如今，她的婚姻是成功的。相比层出不穷想走捷径的年轻空姐而言，龙耀华在得知她怀孕之后，亲自把她接到南粤，为她举办了梦想中盛大的婚礼。这些年来，她过着衣食无忧抬头做人的富足生活。
她和当初一起做空姐的姐妹统统断了联系，她自认现在属于富太圈层。
李美真怎么也没想到，老实了这么多年的继女，会在今天突然跟她算起了总账。
搬家公司的人从楼上下来了，东西不多，六个中号纸箱，两个男性工作人员只需要走一趟。龙雪意这时领人离开，经过继母身边时旁若无人。
新家预约了环境测试公司检测甲醛含量，她得掐着时间赶过去给□□的工作人员开门，没时间伤春悲秋，跟这个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告别...
龙耀华出差回来，看到的就是大女儿的房间已经空出来了，原有的软装全部消失，连窗帘都扯掉了。
龙耀华问李美真怎么回事，李美真只说晓吟等不及要住进去，请了专业公司过来清理。
龙耀华有些不满龙雪意选在年关搬家，别墅离公司虽然远了一些，但也没远到年前必须赶着搬走的地步。
这两天他在客户的公司里整天整天地开会，他今年明显觉得自己上了年纪，高强度的出差总是让他很疲惫。
他去浴室洗漱，隔着门叫李美真帮他拿家居服。
李美真拿着家居服，站在一边给丈夫递毛巾。龙耀华关了淋浴头，接过毛巾，“你今天怎么这么安静，不追问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李美真不吭气，龙耀华觉得稀奇，侧头去看，她竟在哭。
“这是怎么了，哭什么？”他套上家居服，抬手给李美真揩眼泪。
李美真不语，扭头躲他的手。
李美真今年还不到四十岁，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她看上去也就三十，五官算不上十分出众，但胜在皮肤白皙身材婀娜，性子又精怪娇媚，结婚这些年，龙耀华一直十分宠爱她。
眼下人明显是堵着气。
龙耀华打开出差时随身携带的皮包，拿出整套的梵克雅宝最新款首饰递到她面前，哄她：“是不是晓吟调皮惹你生气？她正值青春期，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喏，柜姐说这是最新款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李美真接过去，不像以前那样立刻打开来看，而是放在了床头柜上，眉眼低垂，“才不是晓吟，是雪意。她昨天一大早带着搬家公司的人上门，两个大男人，也没提前打个招呼，在楼梯上差点撞到我身上来。你也知道的，这个家里除了你，连宠物都是雌性的，我一向是穿吊带裙下楼吃早餐。
“差点被两个大男人撞到身上，我难免有些生气的，就说了她两句。谁知道...”说到这里，她又开始流眼泪，“她竟然说她妈妈才走三个月我就怀了晓吟，那意思摆明了是说我勾引你，还说我李家把我教得好，说我找了个年纪能当自己爹的丈夫。她...还讽刺当初是我爬了你的床。”
龙雪意长到这个年纪，虽然性格孤僻不爱说话，但从未对长辈出言不逊。
龙耀华抱着李美真，抚着她的背安慰，说今天太晚了，明天一定找女儿问清楚，她要是敢这么跟长辈说话，一定让她回来当面给李美真道歉。
李美真最懂为妻之道，她不会在这种时候让龙耀华觉得自己针对龙雪意，哪怕心中万分不满，也只能先点头答应。
龙雪意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里，早上起床后收到了检测公司的甲醛报告。应该是装修材料都用了比较好的，检测出来属于正常范围，并未超标。
她下楼退了酒店，随身用品就塞在包里去了公司，准备晚上下班带回家，省得多跑一趟。
周宴昨晚大概又熬了夜，人还没到公司。自从上次被龙耀华撞见那副不靠谱的傻样，从此不管加班到多晚他一定会回家去睡。
公司的玻璃大门装了门禁，眼下其他同事已经开始休年假，办公室整夜不透气有些闷，龙雪意敞开半扇玻璃门。她正低头检查一份合同上的违约条例，这是年后第一批需要交货的单子，明天是客户年前最后一天上班，她打算趁今天处理完。
手机开了静音，在桌面震动。龙雪意瞟了一眼，是龙耀华。她想起昨天和李美真的交谈，不想理，故意没接。
处理完手头的合同，打开账套复盘下半年产生的业务招待费。公司的对外招待是由周宴的一位毛遂自荐的同学在负责，他大学时住在周宴隔壁宿舍，跟周宴的一位舍友关系很好，经常去他们宿舍玩，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周宴。
他联系到周宴的时候，周宴想到他心思活络很善于交际，公司当时又正是缺人的时候，就答应了下来。
经过这半年的相处，龙雪意觉得这人有些过分油滑，她跟周宴提过之后，周宴让她自己看着办，确定不能用就辞退。
这时玻璃大门附近响起了脚步声，应该是周宴来上班了。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龙雪意听出这脚步声明显偏重，不似周宴那般轻快。
抬起头，是第二次来她公司的龙耀华。
龙耀华直到现在，还是没有办法习惯女儿每次见到他连招呼都不打，但她个性如此，他也没有好的办法。
龙雪意从柜子下层拖出整箱的财务凭证，对照着电脑账套里的凭证编码开始低头查找。
“怎么这么着急从家里搬出来？公司也该放年假了，可以等年后再搬。”
龙耀华顾自找了张椅子在女儿的不远处坐下。
“早搬早解脱，不想等着别人来催我。”
凭证装在侧面注明了年月日的专用盒里，不难找，龙雪意抽出一盒来。
“谁会催你？想什么时候搬还不是你自己说了算。”
“我要是不想搬呢？”
龙雪意抬头看了父亲一眼，接着干自己手里的活。
龙耀华没太明白女儿这句话的意思，毕竟女儿前几天亲口对她说自己买了房，要搬出去住。他以为女儿是生气自己小时候的东西现在被堆在储物室里。
“等妹妹的房间空出来了，我让阿姨打扫干净，你小时候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都给你摆得好好的。”
小时候的东西一样也不会少？他怎么能说的这么自信轻松。
“无所谓了。”
龙耀华皱紧了眉头，随着年纪的增长，她和她母亲相像的地方越来越多，倔强爱钻牛角尖，让人琢磨不透。
相比之下，李美真虽然有些娇气，但有话直说的个性让他觉得很省心，她教出来的晓吟也是一样，要什么不要什么从来不拐弯抹角。
他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转移话题，“昨天你搬家，妈妈说了你，你不高兴，对不对？”
“妈妈？”龙雪意把翻开的凭证倒扣在桌面，盯着父亲，“你怎么总是这样...”
“怎么了？”
“她是龙晓吟的妈，不是我妈。我妈早就不在了，干吗总把这个称呼强加到我头上！”龙雪意突然觉得很烦，大声道，“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人家只是看中你这个有钱的单身男人，没人想要我这个前妻留下的拖油瓶！”
“你怎么会这么想？你长这么大，妈...她有什么地方针对过你？我们一家人和睦相处了这么多年，现在你长大了，也开始有自己的事业，怎么反而变得不懂事了？”
龙雪意望着父亲一脸疑惑的表情，他现在的模样正在告诉她，她打破了本来十分和谐的家庭氛围。
“不懂事的人是我，破坏你们家庭和谐的人也是我。李美真没有针对过我，是我针对她，行了吧！”
真的好累，喘气都觉得累...
她扮演的隐形人在龙家深受欢迎，如今突然现出真身，除了另人讨厌再没有其他。
一个多余的人，另人讨厌。
“雪意，你跟谁学的这么说话？”
龙雪意讨厌父亲现在的表情，仿佛她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孩子。
“我有妈生没妈教，你还指望我跟谁学？”
龙耀华活到了这把年纪，第一次体会到社会新闻里说的逆子。
他蹭地从椅子上站起，带轮的办公椅被顶出去好远，撞到后面的办公桌，发出了一声闷响。
“晓吟妈妈没冤枉你对不对？你确实对她说了那些话是不是？”
龙耀华从来没想过大女儿说话可以这么刻薄。一开始他是不太相信李美真的，因为她一贯喜欢撒娇，难免添油加醋。现在他有些相信了。
“是不是又有什么重要，你觉得是就是。”
既然对我这么失望，索性今天让你一次失望个够好了。龙雪意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就平静了，她翻过手边的凭证，不疾不徐地打开附件，用食指顶着明细，逐项核对。
她不理不睬的态度激怒了龙耀华。
“跟你妈一模一样，这有话不会好好说的毛病，没教你你也学得很好。”
龙雪意食指不稳，划到后半截的时候才发现比错了行。重来一遍，还是错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极反笑，“那祝贺你啊！不好好说话的人都离开你了，你眼不见心不烦。”
龙耀华额角直跳，他长吐一口气，尽量保持着语调平稳。
“你不当她是妈妈没关系，但她是长辈，你不该那样跟她讲话。现在跟我回家去，给她简单道个歉，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
“我又没说错，我不会跟她道歉。”龙雪意的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说她勾引我，说她爬我的床，说她找我是给自己找了个爹。这些话是一个有教养的好孩子应该说的吗？”
“不是啊，所以她不是说了我没教养么，你现在不也正在说我没教养？”
龙耀华往前跨一大步，站到龙雪意桌边，伸手按在她正在核对的凭证上，“先把其他事放下，现在跟我回家。给晓吟妈道歉。”
龙雪意没事可做，干脆垂下双手放到腿上，从椅子上抬头与父亲对视。
她表情冷漠，“叫她死心！我不会给她道歉的，我没说错。她迷得住你，但我不会任她拿捏。”
龙耀华的手倏地高高扬起，最终却没有落在女儿的脸上。
宽厚的手掌在女儿一瞬变得苍白的脸边收住了，颤抖着砸在她的办公桌上。
“砰！”地一声，放在桌角的文件栏应声倒下，A4文件纸洒了一地...
纸张飞散间，龙耀华愤然离去，转身前看她的最后一眼像在看一个变异了的怪物...
电梯门打开时，周宴隐约听到了争吵声，走出几步迎面碰上雪意的父亲，他的脸几乎扭曲变了形。周宴站定喊了声“叔叔”，他就像没听见似的快步进了电梯。
进公司时，就见雪意一个人蹲在地上。靠近她工作台的地面，文件落了一地。
她慢慢地捡着，就蹲在地上把它们重新分类，用回形针一份一份别起来。长发垂下挡住了她的脸，看不见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