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雪意细细的眉头微锁,不明白俞致川到底在说什么。
不远处有车经过,后座的中年男人放下车窗,跟俞致川打招呼,俞致川点了下头。
等车走远,他说了句,“小时候家里不看新闻联播?家里也没有长辈看CCTV-7套?”
龙雪意第一次见褚译父亲时,就觉得老人家虽头发已经花白,身板却挺拔硬朗,只是坐在那里听褚译谈最近的工作便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势。她能看出褚家不是普通的人家。
见她陷入沉默,俞致川进入正题,“所以,你以为能威胁到阿译的东西,或许对他而言根本就不是事儿。”
龙雪意想到了褚译同意和她离婚时,自己说的那些话。
“龙小姐,你应该好好想想。既然你根本威胁不到阿译,他又不愿意跟你离婚,为什么同意了呢?”
......
车拐出停车场驶入车流,夜间的帝都街道繁华,人群熙攘灯火通明。
那天她无礼地闯进他的办公室,除了急切想要达到自己的目的,没有顾及褚译的感受。在她的认知里,褚译和她结婚大概率是出于家族催婚或者是其他的某种世俗原因,总之不会是因为爱。
至于褚译婚后对她表现出的尊重,她理解为那是褚译的个人修养。
现在俞致川的问题难倒了她。
她能看出褚译不愿意和她离婚。既然有能不受她威胁的资本,他为什么立刻就同意了?
脑海里浮现他那时说的话,像电影片段被剪辑过后开启了循环播放。
“你知不知道那些媒体会怎么写你?”
“这个世界远没有达到真正的男女平等。”
当时她看着他开始松动,露出疲态的脸,以为是自己拿捏到了他的死穴。
他一定是极其看重自己的名誉的。当时她这样想到。
她回他,“不管怎么写我,我都会把这件事爆出去,反正我没有你有名,你难道不怕?”
褚译那时的眼眸里没有一丝光亮,他回她,“我很怕...”
现在想来,褚译也许并不是在担心他自己。
他怕的是八卦媒体中伤她。
怕的是她在不计后果的冲动之后,无法承受社会男凝的是非颠倒。怕的是她扛不住键盘侠不在乎事情真相,只是随便找个人发泄对生活不满的人身攻击...
车经过CY的办公大楼,右拐后一直往前开,公寓楼的地库入口就在眼前。龙雪意心里很乱,不是滋味。
接下来整整一周的时间里,龙雪意察觉到了这套大平层的附带属性:能知道褚译大概的行程,如果他人在帝都,不可能这么长时间不回公司,大概是出差了。
*
再次见到褚译是在两周后的经济论坛上。
言明只收到一张邀请函,因周宴回南粤还未返回帝都,龙雪意去参加。
这次论坛不是地方性的,规模很大,选址在帝都有名的会馆型园区。
车离会场还有段距离,就被前方的红马甲志愿者礼貌拦下,告知只能停在右手边的停车场,还有百来米的距离需要下车步行。龙雪意探头朝他指的方向看了眼,打转方向盘把车开了进去。
步行到靠近会馆,龙雪意明白了为什么明明会馆门口就有停车场,却要求他们提前下车步行。
百来米的沥青路上聚集了各个地方台的财经频道工作人员,大型摄影机依靠专用轮滑才得以移动,穿着正装的财经记者手上拿着巴掌大小的台本,时不时往来路上看一眼,敏锐的眼神捕捉着今天需要采访的对象。
言明自然不在被采访的行列,龙雪意避开人群,绕开拉着机器倒行的摄像师。
龙雪意扫视一圈摄像机上的电视台LOGO,发现几乎全国各地的财经媒体都来了。
走到会馆入口的位置,身着亮红色修身西装的女记者看着有些眼熟。
龙雪意下意识看了眼站着一边,正在调试摄像机的中年男人,他身上黑色的马甲上印着CCTV。
临近论坛开始的时间,人群中渐渐热闹起来,断断续续传来记者们对着大型镜头介绍被采访人的声音。龙雪意听着,几乎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企业负责人。
就在这时,会馆门口起了一阵小喧嚣,接着就听到记者叫“褚总”的声音。
龙雪意转身看去,亮红色套装的女记者已经站在褚译身边,挺熟络的样子。宋坤站在褚译身后半步的位置,正看着龙雪意,半抬手跟她打了招呼。
褚译察觉到身后人的动静,抬眸看去。记者指引他侧身对着镜头,好让摄影师调整下机位,于是他转过身去。
龙雪意回了宋坤一个小幅度的挥手,走开了。
二楼的落地窗正对着会馆外的沥青路,昨夜下过一场雨,路面还有些湿湿的。
记者的亮红色套装在人群里十分醒目,同色的细高跟走在不够光滑的沥青路上小心翼翼。采访是边散步边采的模式,她说话时看着褚译,脸微微仰起,和职业微笑一起出现在脸上的还有眸中的仰慕。
褚译绅士的放慢脚步迁就对方,十来分钟的访问,龙雪意看着褚译渐渐走远的高大挺拔的背影,以及女记者连连点头的整张脸变成连连点头的侧颜。
论坛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人物上台讲话,龙雪意有种回到上学时期的错觉。主持人请褚译上台前,用了一堆天花乱坠的缀词。
他就坐在第一排,礼仪小姐躬身站在台下朝他递麦克风,他抿唇点头接过,从座位跨上台只用两三步。
龙雪意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他风华正茂。
他在台上有条不紊、娓娓道来的姿态,竟让龙雪意产生了这一幕似曾相识的感受。
龙雪意在思考着这股熟悉感从何而来,这时褚译换了只手拿麦克风,他的左手无名指上,素圈婚戒在明亮的射灯下闪着光。龙雪意来不及停下思绪,身体已经率先怔住。
安排给言明的位置在馆内靠中间的位置,她心底首先升起的是一丝庆幸,因为褚译还戴着他们的结婚戒指。
然而一股更大的失落接踵而至,男士的戒指款式不多,远看都是差不多的,也许已经不是同一枚。他又以同样的速度再婚了吗?
一股闷闷的麻木在胃部晕开,披着的长发让后颈有些发热,龙雪意伸手将头发捋到一侧,白皙的颈部露了出来。
台上讲话的人此时朝这边扫了一眼。她皮肤白,在人群里很扎眼,只是看着没什么精神。
论坛持续一整天,中午可以在馆内就餐,龙雪意看了下午的活动安排,权衡过后决定中午直接离开,下午不来了。
她步行去停车场,从早上开始天气就阴沉着,此时更是飘起了小雨。
穿着高跟鞋在细雨中跑起来,花苞型的裙摆限制了她的步伐,但也比慢慢走要快上许多。
还好她早上停车嫌麻烦,把车停在最边上,此时开门上车一气呵成,省下不少功夫。
打转方向盘把车倒回沥青路上,准备回家换身衣服,却在不远处的廊下看到了熟悉的高大背影。
雨势渐大,透过密集的雨幕能看到他身侧的空气中有青白色的烟雾。
是忘记带伞么,怎么没看见宋坤。
她看了眼副驾的脚垫处,有一把常年放在那里的折叠伞。想了想,推开车门,从门缝里把伞撑开,小羊皮的鞋底踏进雨幕里。
雨在沥青路上弹起转瞬即逝的水花,变成更细小的雨,在接近地面的位置形成一层白色水汽,湿了她纤细的脚踝。
这把伞是阳伞,应付小雨勉强可以,对于当下这种程度的雨显得有些勉强。等她小跑到廊下,没至小腿肚的裙摆也湿了边。
龙雪意站在褚译身后两步的位置收了伞,只收伞面不收伞柄,长长的提在手上,伞面快要坠到地上。她先看了眼泡汤的鞋子和濡湿的裙摆。
褚译听到动静侧过肩膀,正好与她四目相对,嘴里含了一口烟,想了想又转过头去吐掉。
这是她第一次见褚译抽烟。
“怎么在这里抽烟?”
褚译朝着墙上抬了抬下巴,龙雪意顺着看过去,金属的铭牌上刻着“吸烟区”。
“我的意思是,我原本以为你不抽烟。”
剩下的半截烟被修长的手指按进了灭烟器,他语气听不出起伏。
“嗯,之前戒过。”
他灭烟的动作十分熟练,龙雪意想到自己在此之前从来没见他抽过烟,看来之前是成功戒断了。没多想便说,“既然戒了,还是不要再吸,对身体不好。”
褚译低笑一声。
“你现在还管这个?”
龙雪意在他面前放松下来的时候几乎没有防备心,此时褚译一句话让她僵了半边身子。
她现在也许像一个装模做样的前妻。
“对身体不好的事多了,这算不了什么。”
她低下头,想起自己冒雨跑过来的目的,轻声问,“没带伞么,没看见宋助。”
“车被挡住了开不出来。他找人挪车。”
龙雪意左右看去,目光所及看不见宋坤的影子。
“你赶时间的话,要不要坐我的车走?”龙雪意伸手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帕拉梅拉,“我来的时候停在边上,所以刚才开出来很顺利。”
褚译没应声,她抬起眼眸去看他。他的眉头皱着。
这句话也不该说么?离婚了遇到对方等车不能顺路送一程吗?他是不是觉得她没有边界感...
她突然觉得很尴尬,算了,还是走吧...
垂下眼的一瞬,她看见了褚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褚译见她又是这副模样,有委屈憋在心里不知道说,全靠自己消化。办起事来倒是狠心。
犟得很。
“还是那枚。”
她闻言有些惊讶,褚译常常能看穿她心中所想。
“那,你为什么不摘掉?”
“因为我遵从本心,对于我自己能做主的事情。”他侧头看她,“你希望我摘掉?像你那样把它放在桌面上。”
龙雪意喉间吞咽,“那些东西太贵重了。既然离婚了,我,我觉得不应该拿走。”
“所以我要怎么处理呢?房间还是你走时的样子,谁再去住?东西我能再送给下一任?”
比起询问,此时褚译的语境更像是自言自语。他确实也没有在等她的回答。
不过一两分钟,却像更长久的沉默。
“我不会对外公开这是你和我的婚戒,你不用担心。”还是褚译先开了口,“如果你实在不愿意看我戴着它,那你亲自摘吧。”
她纤长的睫毛下,眼眶有些泛红,褚译看到她摇了摇头。
黑色幻影停在路边,宋坤抽出黑色雨伞撑开,朝两人站着的廊下跑来。一边收伞一边解释,“电话一直打不通,联系了主办方才找到车主挪车。久等了,褚总。”
看到站在一旁湿了鞋和裙角的龙雪意,宋坤下意识地喊了声“太太”。
褚译径直朝雨幕走去,宋坤连忙撑开伞跟上去。
龙雪意站在原地,看着宋坤拉开后座车门让他上车,宋坤半个后背露在伞外,浅灰的衬衣瞬间变成深色的。
褚译离开时对她说,“鞋子湿了,早点回家。”淡淡的语气,没有表情的脸,好像说话的人不是他。
防窥玻璃内,褚译看她还站在廊下,等车驶远了,那本就纤细的身影变成更细的一条。
鞋子报废了,泡过水的羊皮鼓起变形,垃圾桶是它最后的宿命。裙子脱下扔进脏衣篮里,冲过澡之后套上宽松的及踝麻裙。
没什么胃口,龙雪意选择不吃午餐。自从离开了褚译的别墅,她的三餐又恢复了从前的毫无规律,吃不吃不取决于饭点,只取决于肚子饿不饿。
公寓里只有西厨,但也不影响她做饭,虽然除了早餐用奶锅热牛奶,她暂时没动过其他的设备。
晚餐时点了外卖,油太多,吃了两口便放下。洗漱过后躺在床上,不禁回想起中午和褚译的交谈,褚译似乎不喜欢离婚后的两人还有交集。往后碰面时她应该注意些。
认识到这一点,她的胸口竟有些泛酸。
晚上没有拉上窗帘,褚译办公的灯一直亮着,但是人不在。迷迷糊糊间望着远处的长方形灯块入了梦。
褚译的办公室里出现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她穿当下时兴的辣妹装,头发染成漂亮的浅金色,坐在他的腿上...
床在下陷,天花板像加热的巧克力,变了形融化着,往下滴黑色的浓液。滴在她的脸上、身体上...
龙雪意觉得自己无法动弹、不能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