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看着他,几秒后,忽然弯了腰,蹲了下去。
祁行不解,刚想出声询问,却发现对方鹌鹑般缩成一团,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蹲下身去,凑到陈琬面前,看到一张憋得通红的脸。
“想笑就笑吧,我又不说你。”
陈琬身子一仰,顺势坐在草坪上,用双手撑住身侧,紧接着又捂住肚子。她放声笑了出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有限的视野中还能看见面前祁行无奈的神情。
“对不起啊,”好一会儿,她才收住了笑,察觉到自己的失礼,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怎么见过世面——”
“你也觉得这礼仪有些夸张了吧,”祁行毫不在意地摇摇头,“若是在正式的场合还好,但日常中如果有谁莫名其妙地做出这举动,可能真会把人吓跑。”
陈琬站起身来,掸了掸裙子,朝祁行伸出手去:“不好意思啊,祁老师,我这次一定好好学。”
祁行盯着她的手,有些出神。陈琬在他面前挥了挥,突然被一把抓住。
手心传来热度,融入血肉之中。祁行似乎根本没借她的力,他只是紧紧一握,似乎在那一瞬间抓到了什么珍贵且值得留恋的东西,但不能长久,随即松开了手。
他再度俯下身,伸出手去,手心似轻托着一片羽毛,微微弯起弧度。
陈琬顺着他的引导,将右手轻轻放上去。他的手微微有些薄茧,但好像能抓得更紧了。
另一只大手扶在了她的腰部上方,祁行掌根轻贴着,笑着看向她的眼睛:“把左手搭在我肩上。”
陈琬照做,两人的距离似乎更近了。
“放松,先是一个两拍的慢拍,再是两个一拍的快拍,慢拍进左脚,然后右脚旁移,再并拢左脚,很好,接着右脚后退……”
陈琬紧张地低着头,鹅黄的裙摆不时飘到祁行的小腿上。一双微微带跟的凉鞋和一双简单的白色帆布鞋一前一后地跳动着,像是在互相礼让但又步步紧逼。
“琬琬,别看鞋了,看我。”
上方传来一声温柔的低吟,陈琬抬起头,正好撞上他的下巴。她慌忙后退两步,又错了脚步,在祁行上前时踩上了他的脚。
她惊慌地睁大了眼睛,不敢往下看,只连声道歉。不用想也能知道,白鞋子上肯定沾上了鲜明的鞋印了……
“没事,很正常,”祁行的神色微微扭曲,看着她小鹿般失措的样子,轻轻笑了一声,“继续,尽量调整过来。”
陈琬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又忽然想起他的叮嘱,平复错乱的呼吸,看向祁行的眉心。
步子一点点调整过来,她似乎找到了些感觉,终于能够自在地享受起这无音乐的舞蹈。
太阳已经垂了大半,只留下淡淡的余晖,融进无际的大海中。波涛声一浪一浪地传过来,推搡着金黄的沙粒,窥视着不远处舞动的两个身影。
一舞完毕,祁行额上已冒出些细密的汗珠。他松开陈琬的手:“你很有天赋。”
女佣又过来请他们了。两人点点头,向不远处聚集的人群走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人群三三两两围成一个圈,陈琬和祁行从中找空缺补了进去,看到中间几十根巨大木柴堆成的小塔。
老温斯顿身穿一袭干干净净的白衣,发根处闪过几缕银丝。他盘了盘手上唯一的玉扳指,右手握着根燃烧的火把,上面的火苗虔诚地摆动着。
“温斯顿家族管理芙洛斯岛已经一百五十年了,”他将手中的火把举高,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声音莫名让陈琬感到一丝苍凉,“感谢大家前来见证。”
言罢,他掀起衣摆,登上一旁的阶梯。火把高高举起,暗蓝的天空中蹿出点点火星,呼啦一声,火焰倒转,坠入木堆。
木堆上可能浇了助燃的油,霎时火焰迅速蔓延至整片篝火,光芒直冲云霄。
热浪扑面而来,祁行用手臂挡着陈琬的面孔,拉着人后退几步。
周围忽然传来歌声。两人回过头去,看见沙滩远处密密麻麻,站的全是人。
那些似乎都是年纪大的爷爷奶奶,声音嘶哑苍老,发音甚至说不清词,但还是努力地唱着,颤颤巍巍。
歌声调子缓慢又低沉,空灵地飘荡在这寂静的海边,像是海底神秘的仪式,莫名给人一种苍凉的感动。
这是世世代代驻守芙洛斯岛的人们留下的歌声。
陈琬低下头,脑海中忽然浮现出米尔村的样子。高山重叠,河道蜿蜒,抬首低头都只能见着那一方天地,阿公阿婆采着树上圆滚滚的果实,牧着牛羊,捞着鱼虾。他们笑着,挤出斑驳的纹路,记载着日复一日的一生。
天地辽阔,众生芸芸,人不过只是其中一点,能照着轨迹生活,已经是人生幸事。
她闭上眼睛,祁行拉着她的手,似乎给了她可倚靠的安全感。
海风猛地从背后吹来,贯穿她的身体。
她一个趔趄,却迅速拉着祁行,转过身来。
海风迎面吹来。每一缕风都经过她钻了过去,混入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里,带着跨越千山万水的气息——可能是贝加尔湖漂浮不定的碎冰、是珠穆朗玛峰缱绻冷峻的月光、是芙洛斯岛千奇百怪的贝壳、是尼克波斯山脉昏黄忧郁的夕阳……初夏夜晚的海风慵懒随意,特立独行,它撞入身体,击碎血液中庸俗的体温,留下属于整片宇宙的气息,尽管不久就会散去。
祁行只是默默看着她,没有出声。
歌声换了调子,也换了一批唱歌的人。苍凉的曲调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少男少女欢快清脆的歌谣。篝火旁的客人互相牵起手,绕圈跳起舞来。
陈琬睁开眼睛,看到把她拉出人群的祁行,笑了笑。
“祁老师,我们押错题了呀。”
“这次不考,可不代表以后不会考。”
他狡黠地笑笑,拉着陈琬往回走。
“陈琬。”
身后突然有人叫住了她。
两人回过头,小温斯顿叼着根烟,点了点打火机,却几次被海风吹灭了火苗。
他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用手护住火苗,终于点上了烟。
“抽烟吗?”
他故作自在,吸入一口后,却突然涨红了脸,猛咳几声。
祁行看着他把烟丢到海岸,轻笑一声,摇摇头。
小温斯顿皱了皱眉,指了指不远处佣人手中的火把:“给我把那个拿过来。”
“自己去。”
祁行还没出声,陈琬便先怼了回去。她同祁行对视一眼,对方眼中流露出一丝意外。
她撇撇嘴。这小鬼也实在没分寸了,他们虽不挟恩图报,但好歹也救过他一命,怎么也说不上得到他这三番两次的刁难。
“你再说一遍?”
祁行走过去,挑挑眉,踩灭了烟头:“不拿就是不拿。”
小温斯顿阴沉着脸,朝远处的女佣挥了挥手。女佣得了示意,小跑着将火把递过来,转头抱歉地朝陈琬二人笑笑。
小温斯顿接过火把,走到祁行面前。祁行也不畏惧,玩味地盯着他,像在看小孩玩闹一般。
他冷哼一声,将火把掷在祁行脚边。
“就这样报复我?”祁行捋了捋额间的碎发,“你也太小儿科了吧。”
眼前的少年却没有因这句轻蔑的话动气。只是满不在乎地掏出打火机,又打出几簇火苗。
他后退几步,看着两人笑笑,又打开烟盒,拿出一根烟。
陈琬莫名觉得身子有些发寒,拉着祁行,朝一旁挪动了一小步。
指尖的烟终于点燃了,小温斯顿狠狠瞪了祁行一眼,右手猛地一抛——
打火机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无误地落到地上的火苗中。
二人瞳孔瞬间放大,迅速拉着对方朝外跑。
“砰!”
祁行猛地将陈琬扑倒在地,整个身躯死死护着她。
“嘶——”身上人几不可查地抽痛一声,又紧接着憋了回去。女佣慌张地喊着“温斯顿少爷”与“祁先生”,不远处传来老温斯顿的怒斥声,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围着祁行,紧接着,救护车的声音飘了过来……
陈琬脑子彻底清醒过来时,人已经坐在医院的病床边了。
还好只是个打火机,威力不大,再加上他们又跑了几步,祁行只是脚踝被溅出的火星炸伤了。
虽是如此,老温斯顿也十分重视,叮嘱医生仔仔细细多检查几遍。
祁行躺在床上,左脚踝上红红黑黑地糊成一片,狰狞可怖。他倒是心态好,医生护士清理完伤口后,还剥了个橘子,分成几瓣递给陈琬,闹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门口传来些动静。一老一小两个温斯顿站在门口,还是大的那个敲了敲门。
陈琬脸沉了下来,瞥过脸去。
“温斯顿先生,”祁行点了点头,面色也不好,却还是维持着该有的礼貌,“请进。”
老温斯顿进来,也没有虚头巴脑地扯些闲话,直接把小温斯顿往前一推:“祁先生,今日之事,实在抱歉。”
“对不起,哥哥。”小温斯顿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他面无表情,丝毫没有道歉的真诚。
“道歉我就不接受了,小少爷请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