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记不清知道自己身份的确切时间了。但那好像是个夏天,山上的石榴花开得很艳。
自己不知干了什么,被村里的伯伯看到了,留下一句“果然是比旦的野种”。
她回来后发了高烧,忘了很多,但这句话记得格外清楚。
阿爸看着她,黑黝黝的眼珠里映着她垂头丧气的脸。
“是阿妈对不起你。”
阿妈脸色白惨惨的,昔日精致自然的脸庞也添上了几道岁月的沟壑。
她怀着陈琬时没得到好好的照料,又因发现陈琬父亲的欺瞒,一惊一乍,悲痛交加,在生产时落下了病根。
陈琬实在后悔刚刚脱口而出的气话。
“阿琬,先睡吧,今天太晚了。”
阿爸拍拍她的肩膀,把阿妈扶起来,送回了房间。
第二日。
清早,门外吵吵嚷嚷。陈琬睁开眼,从木纹窗边掀起一角帘子,看见一堆人聚集在屋门前的禾坪上。
多是村里姨婶叔伯一辈的人,间或夹杂着几个年轻人,还有俩像是外乡人来的。
阿爸醒得早,推开堂屋门:“大家都闻到我家早饭香啦?一起进来吃点儿?”
“奚大哥,我们是来找陈阿婆的。”
“找阿婆做什么?”奚连还是维持着面上的笑,只是语气不复先前客气。
“这不来了几位朋友,想找陈阿婆聊聊天。”
他们说得客气,只是聊聊,可这阵势倒一点儿也不客气。
“怎么还这么多人陪着,我们家堂屋都坐不下了,”阿爸将门打开一扇,“等等啊各位,阿婆还没起床,我先给各位搬几个凳子坐坐。”
陈琬迅速换上衣服。除非喜丧事或者村里有大事商议,一般没有谁会纠集这么多人来。
日头升过了晾衣的竹竿,地上烟头落了一地,被散养的鸡啄了又吐掉。
阿妈起了,问大家要不要饭,大家都客气,说是吃了来的。
“阿婆这几天身体不好,各位吃点儿石榴?”
“老人家嘛,可以理解的,”戴眼镜的外乡人扶了扶鼻梁,“米尔村的石榴最近销得不错吧。”
“也一般般,现在交通发达些,大家伙使蛮力种出来,比起以前,总能运出去些。”
陈琬悄悄靠着房门后。她一出房门便是堂屋,只是不知道什么情况,不好乱动作。
“陈阿妈,陈琬是不是回来了?昨晚上守村的人说是看见她了。”
“她也不省心,你年轻时往外边跑就算了,她现在也往外边跑——”
陈琬攥紧了拳头,正想冲出去,阿婆却推开了后屋的门。
平日里手上老拄着的木杖不见了,她身子一摆一摆,脸上还有着昨天夜里吵架后的冷淡,但对上门缝边陈琬的视线,只默默摇了摇头。
“大家这么大早,找我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太婆做什么?”
“陈阿婆,”住在那边山腰的治理员马叔站了出来,搓搓手,“是这样的,这几位朋友是上面派来的,咱们村之前不是有族长传承的神木杖嘛,现在都是治理员了,还留着这东西未免有些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阿婆板着个脸,“这东西现在就是个没用的破木棍,给我当个不灵便的腿脚用用。”
“陈阿婆,是这样的,”另一个外乡的瘦高个儿出声了,“你看它表面上只是个木棍,但以前象征着权力,现在还也是有些权力的意味的,你拿着这神木杖,乡亲们到底听谁的,你说是不是?”
“从治理员管村子开始,已经快二十年了,”阿婆扶着身后的竹椅背滑下去,一屁股坐上椅子,“这二十年,神木杖一直在我手中,治理员不都管得好好的?我也没做什么发号施令的事吧。”
“是这样没错,大家伙儿当然信任您,但难保这木杖不会落到什么别有用心的人手中,到时候就麻烦了。”
“你说什么?”阿婆瞪大眼睛,直视着刚刚说话的马叔,那两只灰蒙蒙的眼睛竟射出刺眼的光来,看得说话的男人一震,“神木杖在我手中,我死了就是给阿玉,阿玉死了就是阿琬和阿沅,能落到什么人手中!”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敢率先开口说话。
“就这样吧,那木杖是从阿玉她爸那儿传到我手上的,也当是给我这老婆子做个念想了。”
她站起身,做出送客的姿态。
“陈玉做出那样的丑事,拿神木杖,大家怎么能不担心?”
不知谁说出的这句话。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叽叽喳喳的声音又在禾坪上吵了起来。
“我们平时顾着她们的脸面不说,真觉得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陈玉跟着比旦人跑出去,还带回来个比旦的野种,这事怎么说得过去?”
“陈阿婆就因为我说了那野种两句,就拿着神木杖上我家,一棍一棍抽到身上来,这么向着那外边的人呢?”
“陈琬不是回来了吗?那野种就是证据!”
“够了!”
陈琬冲了出来,一把推开虚掩的木门。“嘭”的一声,木门发出了它成形以来最大的一声动静。
众人都狠狠地盯着她,那目光像毒蝎子一样缠上来,爬到脸上,阴森森的。
阿妈脸白到发灰,全靠阿爸扶着,才没倒下去。
“马叔,我叫你一声叔,但你也只比我大十岁,”她直视为首的人,眼神尖锐,“你读书那会儿,阿爸生病起不来,每年夏天,园里的石榴是我阿妈和阿婆帮着摘的,阿婆的腿脚就是那个时候坏的。”
“李大哥,我们五岁前,村里的石榴还没那么好销,每次阿婆都是先紧着大家的卖,到最后就我家剩的最多。”
“我阿妈小时候是吃石榴长大的,各位叔叔伯伯都知道吧。”
“还有你,”陈琬走到那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你小时候不止说我几句吧,干了啥,要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吗?”
众人鸦雀无声。那两个外乡人有些惊讶。怔怔地看着这个场面。
“最后,我的阿妈,她是被人骗的,她走的时候压根儿不知道对方是比旦人,至于我,”她顿了顿,“你们若是看不惯我,我走了就是。”
她转身回了房间,再出来时,手上已经拖着昨日的行李箱了。
一时间,大家都看着她,任凭她从人群中穿过。
“陈琬!”阿婆向前走了几步,叫住她,陈琬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
“你们满意了吗!”她重重一拍身旁的竹椅,禁不住咳嗽起来,弯了腰。
门口快步走来几个和阿婆年纪差不多的婆婆,看着陈琬拖着箱子走,抹了抹额上的汗:“怎么了阿琬?才刚回来,怎么就要走了?是不是你马叔他们不懂事儿?你别急,我去教训他们!”
她叹了口气,五脏六腑传来一股说不清的疲惫。看阿婆他们的反应,这应该不是他们第一次来要神木杖了。
自她有记忆以来,阿婆对阿公留下来的一切东西都很珍惜,平日里总板着脸的人,对着神木杖,却总是温情脉脉。
身后传来接连的巴掌声和怒骂声,外乡人看着场面混乱起来,匆匆告辞。
陈琬蹲在行李边,捡起根树枝,在地上胡乱画着乱七八糟的线条。
两人经过她时,她也没有抬头,只淡淡说了句:“你们真是上面派来的人吗?”
两人身子一僵,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匆匆离开。
若真是上面的人,阿爸不会不知道。
院子里还是吵吵嚷嚷,她有点庆幸,还好奚沅高三了,没了月假,回不来。
日头升到顶上了。她蹲得脚麻,站起身,正好听见手机的提示音。
【吃饭了吗】
是祁行发来的消息,离她上次见他,已经七天了。她划过去,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院子里谁也不服谁。年轻人看不上老辈拿年龄压人,老辈怒斥小兔崽子没了心眼。
她突然想起阿婆以前总爱卷根烟草,一个人坐在院中,晒着太阳抽。
她竟也觉得手指痒起来了。
【你在哪儿】
【拉善】
她扯了根狗尾巴草,用手指搓着茎。细长的茎杆在指腹间滚来滚去,磨过一圈又一圈。她看了眼院子里的人,突然有些想笑。
她这个野种,正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和比旦人聊天呢。
两族的仇恨,好像也扯不上两族。一个人利令智昏,导致一群人不明真相,作了伥鬼。
她理解拉善对比旦的恨,也明白多数比旦人的无辜。
可她也没有立场,剔除那些罪人,为其他人代言。
尤其是她这两边都无法归属的身份。
如今正是石榴结果的季节。不远处的坡上,层层叠叠的叶缝中,夹杂着红彤彤的石榴果。
比旦是离米尔村最近的国家,若是把石榴销到北边去,应该也是一条出路。
罪魁祸首已经死了,他们还要一直这样恨下去吗?
【好,在拉善也挺好的】
【你在比旦的工作目前有人接替了,应该不用再过来了】
看来他也不希望她离开这儿呢。
【小郑刚去,有些事还是有些不熟悉,你能不能还是去和许悦把这次的选址定了】
【这次之后,姐一定给你批假,再也不再打扰你了】
这两条消息是孟青发过来的。
【好的】
反正,她在这儿好像也呆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