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琬同祁行去了很多地方,真如他们所预想的那样,在绿茵茵的半腰高的草场中奔跑,在金柳下的河影中荡舟,在冰晶的湖畔边呼着白气搓着手,也来到了皑皑无际的雪山。
今日算是这儿近几日小小的升温。头顶是大片蓝白的天,阳光是一团发白的光晕,明晃晃的的挂在无垠的天空。
这不是一座多高的雪山,算是初级爱好者的常来地。他们踩着嘎吱嘎吱的雪,不时还能碰上些其他的旅人。
“比旦的雪下得很少,”祁行走到她身边,把保温壶递给她,“我很喜欢雪。”
“拉善也是,”她接过来,灌了一大口,暖了暖身子,“只是偶尔山顶树梢有些透明的冰棱,镶在树枝上,一柱柱垂下来。”
她想起幼时自己偷偷溜到山上去玩的糗事来,不禁笑出了声。
“我在那儿,好像还遇见过一个比旦的男孩。”
“是吗?”祁行偏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是一个小矮个,当时还没我高。”她看了看祁行,对方听到这话,似乎僵了僵,但马上扭过头去。
她不欲再说下去,其实这些事她都记不大清了,只是自己似乎拦住了愤怒的族人,之后关于自己的一切身世,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误闯进来的男孩应是回去了,看起来可是吓得够呛。
可能是爬久了,陈琬竟觉得有些热。她望了望前方,两人正处在一个小山坡上:“是不是还得翻过一座小峰就能到山顶了?”
“对。”祁行点了点头。两人继续前进,他却有些出神,最后还是没忍住。
“那男孩真的很矮吗?”
“好像只到我下巴,不过那个年纪,正是女生长得快的时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在意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祁行不自然地挺直了身子,“再走一个小时就能到了。”
他爬上一块凸起的石头,伸出手,陈琬借力爬上去,站稳后,往下一望,雪色曲折的山丘,山底微微泛着土色的草地,尽收眼底。
她正准备继续往上走,祁行突然蹲下,俯耳贴近地面。
“怎么了?”见他神情严肃,陈琬也禁不住紧张起来。
头顶上突然落下几团雪块,紧接着,便是闷雷一般,沉闷的、巨大的声响。
“往旁边走!”
不需要他再多说些什么,陈琬已经明白了其中厉害——雪崩了。
他们迅速往山谷右侧跑去,把身上的包袱全丢了下去。祁行紧紧拉着她,耳边是微微带着透明雪味的巨大风声。
如同坍塌的山崖,大块大块的雪团飞速地顺着坡势滚下来。他们来不及回头看,但雪的寒气已经跟上来了。
“唔!”
雪团覆过陈琬的头顶,盖过眼前的青白的天空与飞奔的身影。她挣扎着,试图松开手,把祁行推出去,手指却无论如何也被紧紧攥着。雪仍在不断地下滑,像是指缝间的流沙,夹杂着小石子,从她身上流过。她半趴在斜坡上,靠着仅有的一点摩擦力与祁行的拉力,支撑着自己不随着雪团落下去。
她闭紧眼睛,透过眼皮与雪层,感知到微弱的、泛白的光亮,雪粉掩上她的面颊,冰冰凉凉的,越积越厚。她用另一只手拂去鼻尖的雪,手掌盖住,隔出一块小小的呼吸空间。
祁行拉她拉得很紧,她都能想象出他青筋凸起的手臂了,他是靠什么支撑着呢?他是和她一样在雪的里面还是在雪的外面呢?陈琬不知道,但他们好像要一起死在这儿了。她想着,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失温,原本跳得很快的心脏竟逐渐慢了下来。
好像还有些话没和他说。滑落的雪块像是计时的沙漏,却总是流不到尽头。她似乎失去了对时间与温度的感知能力,只有右手上还传来几缕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暖。
“陈琬!”上方似乎传来声呼唤,明明很近,却似乎又有些远。她轻轻应了声,又怕他听不见,动了动右手有些僵硬的手指。
“这场雪崩不大,你别说话,保持呼吸,再坚持会儿,我拉着你。”
陈琬听得断断续续,耳朵里塞满了冻得坚实的雪。祁行在外面,看来他们是不能死在一起了。
身上流动的雪还大不大,她不知道,左手还搭在鼻尖,可呼吸却越来越困难。她觉得有些困了。
祁行突然用力拉了一把,惊起了她逐渐流失的意识。头顶上的雪似乎震了震,散落一些,但没有更大的动静。
“陈琬!雪崩好像停了。”
祁行仍然紧握着她的手。前方传来些动静,他似乎找着了脚下的支撑点,开始挖她身上的雪。
“陈琬!陈琬!你醒醒!”
她听到声音,努力蹬了蹬僵硬的腿,把上头覆盖的雪踢松散些。似乎是两人内外的努力起了作用,陈琬感到面上有风拂过,太阳越来越大了。
晶莹的雪粉从脸颊边飞起,又往下飘飘忽忽地坠。她直起身子,试图把面上的雪顶下去。
忽然,她猛地被一只手拉起来,眼前旋过白花花的太阳,苍茫茫的雪地,以及,黑色点但缀着些透明雪片的登山服。
空气从四面八方奔涌过来,她大口喘着气,鼻尖是熟悉的体香,慢慢包裹着她,她猛地咳嗽两声,抓紧了祁行的手臂。
“还好只是山上的雪团松了些,不是什么大的雪崩,”祁行把她抱得很紧,即使隔着厚实的衣服,似乎也要把她按进骨血之中,“我们先下山。”
陈琬应了一声,却不知是不是冻得没了力气,喉咙竟没发出半点声音。
祁行捏捏她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她伸了伸僵硬的腿,挣扎着爬起来。
“啊——”
这下是发出声音了。
他们本就在一个斜坡上,之前靠着祁行找了山岩作为支撑点,才没被雪带下去。如今她一只脚踩在凸起的山岩上,这番动静,却直接脱了力,顺着斜坡滑了下去。
陈琬右手还牵着祁行,他明显来不及,就被带了下去。
“放松点儿,”上方传来声音,却没有一丝紧张感,似乎还带着笑意,“就当作是人身滑雪吧。”
山风从下而上,空中的雪粉起起伏伏,在阳光下像是无数飞舞的尘埃。她闭上眼睛,发丝飞舞,像是一树肆意抽枝的狂柳。虽然身体已经几乎感觉不到温度,但她还是尽力体会着无边无际的寒风。
好像他们不是在死亡面前逃生自救,而是在雪山上肆无忌惮地奔跑。
时间很快,似乎不到三十秒,他们就停了下来。
这是一块平地,陈琬总算站起身,抬头往上看。上方是他们刚刚所处的山坡,到这儿的距离似乎就十几米。
难怪他这么放松。陈琬轻轻呼出一口气,动了动胳膊与腿,拍去身上的雪。
“你怎么样,冷不冷?”
祁行跑过来,摘下手套,把自己的手搓热,去暖她的手心。陈琬点点头:“很冷。”
僵硬的手指慢慢恢复了些知觉。她看着祁行,伸手拂去他发间的碎雪。
“我刚刚以为我要死在这儿了。”
祁行摇摇头,食指轻轻竖在她唇间。
“没关系,我不忌讳这些,”她轻轻折下那根指头,“那一刻,我想到自己这一辈子,有太多话没有说。”
“我们羞于提起性、爱与死亡,可我不想与你谈性与爱,只想同你谈谈死亡。”
她露在空气外的小片肌肤彤彤地泛着红,睫毛上似乎覆了层霜雪。祁行看着她的眼睛望向远方,微微颤动,抖落一层白星。
“我以为你至少会和我谈爱。”
陈琬笑了笑,轻轻摇头:“死亡比爱要更痛苦,也更长久。”
“人死如灯灭,一切坏的就此消逝,留下的只是怀念。”
祁行却摇摇头:“只是对于你爱的人而言,是如此。”
“所以我爱你。”
她的眼睛弯弯,里面棕褐色的眼珠朝他瞧来,看着他,但又迅速溜了回去。
祁行分不清到底是胸腔在震动还是耳蜗在乱鸣了,他不知道究竟是自己还是对方陷于断桥效应中了,但血液确确实实在向上涌着,他笑了,有些喘不过气来。
“陈琬——”
陈琬轻轻踮起脚尖,吻上在法兰擦肩而过的唇。
山间奔驰着午间暴烈的风,呼啸声穿过耳膜,他们相拥在翩翩雪片之下,仿佛天地只此一刻。
“祁行,我们走吧。”
陈琬的人生说不上多么跌宕起伏,唯一算得上精彩的,可能就是在比旦的那段时间了,但她也很难说得上喜欢,毕竟都是纷繁的杂事。
祁行曾经问过她,去了那么多地方,有没有特别喜欢,以至于想要留下来的。
她顿住正在写日记的笔,想了好一会儿,但还是摇摇头。
她可能太冷漠了,冷漠到没有什么地方会是她的归属,所以她要一直走,往前走下去,去逃避一种孤寂的空虚感。
但不知为什么,她心中仍有着一种强烈的不安感。
他们又走了很远,去了热带的雨林,来到了世界的极圈边缘。
这里是真的荒无人烟,洋面上漂浮着碎冰层,陆上一群乌泱泱的黑白企鹅,翘首望着远方的洋面。
“妈……好好好,我知道了。”
祁行挂断电话,走到窗边,从身后轻轻拥住陈琬。
“把衣服穿好,我们可以下船了。”
陈琬回过头,轻轻蹭了蹭他的脖颈。祁行的家人不时催促他回国,她也常接到阿妈的电话,无外乎是过去那些事。
要回去吗?这是一直盘旋在二人头顶的问题。
“我们明年去尼克波斯吧,听说夏至的尼克波斯,是最接近落日的地方。”
她给出了答案。
她知道这一切只是一场梦,美好但虚幻,走不到真实之境。
他们各人有各人的事业要做,履行自己来这匆匆世间的一份职责。
“好,”祁行轻轻贴了贴她的面颊,“那我们下一站去哪儿?”
“回比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