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驻龙山还未恢复平静，国师被劫，皇帝大怒而归。千秋观里长公主刚送走了大理寺少卿，她身边的女官谢惟终于现身。
“殿下，都打理好了。”
“好……之前让你查的那人查出什么没有？”
谢惟思索了一会，终于想起来道，“仔细查过了，没什么异样。”
“没什么异样是什么意思？”
谢惟似乎是没想到李言清会接着这么问，往常她这样通报李言清几乎从不细究，纵她觉得有些反常，但也只是恭敬地继续答道：“黄籍上记录的信息包括姓名、出生年月、籍贯、家庭住址、身高、身体特征都与之对得上，亲属关系也皆无异常。”
“接着说。”
“说什么？”
“姓名、出生年月、籍贯、家庭住址、身高、身体特征。”
“……江听寒，生于承平二十一年八月，剑南青城县人，曾居青城县汶水北村解剑庐，现居京城西曲府，身高七尺六，无其他特征。”
见李言清沉默，谢惟试探着接着说道：“这是三年前的记录，身高和其他特征应有所变化。”
李言清回过神来突然问道：“其父江解剑，如今葬在哪里？”
“这个，无人知晓。”
“过几日找个机会传见这位——寒门江氏。”
“是。”
皇帝李晏的长生殿向来安静得可怕，昨日夜里没人敢打搅这位易怒的皇帝。
李晏常年难以入睡，一旦走运终于睡上一回，即使京城被叛军包围了也不能让人去叫醒他。
指挥昨夜调查任务的千牛卫林密前来叙职时，李晏正披着道袍坐在榻首，头发散乱，眼神迷离。
林密对皇帝这样的形象习以为常，毕竟已经许久没人见过李晏束发戴冠的正身，即使皇帝偶尔兴起去上朝时也这样。
“没见着尸体就是还活着。”李晏眯着眼对林密说道：“京城能有多大？”
“……是。”林密迟疑地回答，千牛卫人手不够，宫中武散官全部空缺，这么大的事情他一时半会根本解决不了。
“把悬斛子叫来吧。”李晏对林密祈求的眼神视而不见。
悬斛子是与甘萧子同期的老道长，但比起甘萧子在皇帝耳旁日日夜夜的喋喋不休，悬斛子要沉默低身得多。
李晏缓缓起身，拢着单薄的道袍，摆摆手说道：“朕听说，过几日朕的皇妹要擂台比武择驸马——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林密，荣职千牛备身，蒙恩受骠骑将军印，暂掌天水军。”
李晏的问话过于跳跃，林密脑回路跟不上，他在这长生殿里实在有点待不下去了。
“林密，令尊门下省录事林仪，令堂天水南安县人，朕没记错吧？”
“正如陛下所言。”不知是不是因为殿内烧足了炭火，暖热得很，林密背后已经被汗水浸湿，额头竟也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你说朕的皇妹会选个什么样的夫婿？”李晏又转言问道。
林密再次猝不及防，“以长公主之德才，自然是要文武双全、心性极好之人才能与之相配。”
“嗯……朕的皇妹，确实认识这么一个卓越之人，可惜，死得早了点——甘萧子你应当熟悉吧。”
“末将知道。”
长生殿中央是一鼎高大的丹炉，背后是青铜制的神像，高耸、睥睨凡俗，但也压抑、不可仰观。
林密全然不敢直视圣颜，他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此时简直是肝胆具热。
“也近年末了，朕让你轻松点，不管死的活的，你给朕把人找出来。”
“是，末将定当竭尽全力。”
“下去讨赏吧。”
林密还不知道所谓‘讨赏’是个什么说法，总之昨夜那么大的动静，皇帝说话又绝不明确，似乎如此，决断之错导致的后果就能不由他承担。
离开长生殿时，林密给几个太监和那些白毛黑鬤的道士塞了便利。
“林首卫。”侍奉的老太监偷偷叫住林密，小声说道：“林首卫进了长生殿，还是不要自称将军的好。”
林密心中疑虑，又突然想到什么，眼神顿时惊恐。
但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他了。
先皇故去后，宫中越来越冷清，后宫妃嫔很少，皇帝子嗣零落。
太子正当成长年纪，然而上至太子太师、太子太保，下至太子洗马等职位均被架空。太子李启平日里也不犯什么事，但还是三天一思过，五天一闭门。
而这些都只是因为皇帝觉得凡错必是太子无能无作为。
皇帝不放职权，朝中首辅时迁占得半壁天下，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却要太子有所作为，旁人看来不过是无理取闹。
多年来，李晏没见过李启几面，若说父子离心，倒不如说是这对父子从未同过心，皇帝予时首辅的信任显然已经超过了他的血亲之子。
反倒是太子的姑姑——长公主李言清十分疼爱她这个侄儿。
不到腊月，东宫院里寒梅已初绽，芬芳不定，时时暗送。
殿外景色风和日丽，用餐时辰，殿中却压抑得很，一排排的宫人守着一方餐桌，太子独自坐在正中。
“殿下，这份玉棠白菜，您少吃了一口。”掌事公公细声说道，语气里满是警醒意味。
按皇帝的要求，李启每餐吃的东西要精细到每一口，多一口不行，少一口不行，有些菜端上来做做场面却不让尝上一口，只是一直摆放到最后，在李启黯然的眼光中撤去。
但李启当下的心思显然不在餐桌上，他垂着眼，完全没注意掌事公公说了些什么，自顾自地苦思冥想，直到公公夹了一筷子白菜送到李启嘴边，“殿下，餐饮诸般都是安排好的，这一口可少不得，您也切莫为难老奴。”
李启实在是被烦到了，将手中筷子了当地砸在桌上，俊眉一皱，脸色十分不悦，见此情形的掌事公公也刹然间脸色一黑，死盯着李启，准备对周围的侍者发话。
恰在这时，东宫门外的通传声报来：“长公主殿下到！”
“启儿正在用午膳吗？”
还不见人影便听闻关切的询问声。
李启到底是个少年郎，心里的情绪变化得快，听见姑姑过来了，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很快站起身准备走出殿中去迎接长公主。
“姑姑，您吃过了吗，可要一起用餐？”
长公主携着一众女官进到殿内，在谢惟的示意下，原先的那一拨侍者很快被打发走了，掌事公公对着长公主赔笑，一边招呼人收拾午膳。
至于那一口白菜，则被他藏进了袖子里。
李启一转头看见午膳已经被撤走了，情绪又不由得失落起来，眉头都快拧成了八字。
等一行人被打发走后，李言清拉着李启到内室坐下，谢惟不知从哪变出一个食盒，慢慢在茶桌上摆放起来。
“今天的午饭好吃吗？”李言清问道。
“难吃死了，白菜没加盐，苦得像父皇的臭脸！”
李言清打量着这消瘦的小孩儿，心中泛起心疼，“那凑巧，今日带了许多点心，给启儿去去苦。”
“若是点心能去我心头的苦就好了。”李启捻起一块绿豆酥，恹恹地说。
李言清打趣他道：“你这小小少年，还没成事呢就说起苦来！”
“天下幸事，不过如一，天下苦事，百般不同，我虽贵为太子，自认不如一山野樵夫，囿于高墙，可堪何事？”李启给李言清倒了杯茶，神情忧郁，“可笑父皇，自顾不暇，还要扰我一生。”
皇帝李晏早年对他这个儿子也并不是全无关心，但自从修道以来，李晏性情大变，对李启的看管愈发自相矛盾。
“你父皇儿时一直不受器重，他苛待你时是想要你出人头地、可成大事，他拘束你时，又是疑心作祟，怕他是囿于过去，将你当做了无能的自己。”李言清摇了摇头叹气，“他不愿来见你，也许也是有那么一些愧疚之心所在吧。”
“无论他如何算计，无论他从前如何待我，从今如何刻毒我，身为儿臣，孝敬之情长守心中，这是姑姑的教导，但父皇所强加的折磨，是谁来承受都无法再忘记的，我不清楚往后究竟该怎么做。”
“我想起儿时宫中有一位娘娘，其膝下有一幼子，由于母亲出身寒微，先皇对这父母子俩始终不甚在意，那位娘娘见晏皇兄与之同病相怜，便对其照顾有加，后来晏皇兄着了运，又加之手腕非常，终究有所事成。”李言清看着李启坚定地说道：“姑姑为你谋划许久，离登大途只差些机遇，近来京都风云变幻，我想这机遇定然不远了。”
“姑姑，我说的并不是这些，我是说……”李启默了默说道：“我不知该如何面对父皇。”
李言清看着李启的眼睛，心头一紧，见那眼神仿佛在告诉她：“姑姑，你也一样。”
两人都沉默了一会，随即两人又同时开口道：“我听说姑姑要招驸马？”“启儿想不想要一个武教老师？”
李启闻言震惊地问道：“武教老师？姑姑您张榜比武招驸马，该不会就是为了给我找个武教老师？”
“正是。”
“万万不可！”李启匍身跪在李言清跟前，“姑姑怎可为了儿臣拿人生大事开玩笑？”
受到李启的关心，李言清终是展了眉头说道：“区区一个驸马而已，左右不过是我们手中一颗棋子。”李言清把李启拉起来。
“但我听闻，姑姑早有心悦之人。”
“你听谁说的？”
李启低下头瞄了眼一旁的谢惟，“我……姑姑其实很多人都知道。”
李言清也瞄了一眼谢惟，谢惟有些不好意思地偏过头，但李言清也没计较，“别听别人胡说，宫墙里的流言，有几样当得了真？你说的那人并不存在。”
“可若是有人心悦姑姑您呢，若他武功并不高强，恐怕今后再见您一面都难，岂不是十分伤心？”
“这无须我们考虑，若是真心于我，定然强加精进武艺，哪怕只是为了比武那日见我一面，况且，此次招亲拒收官家子弟，除此之外，熟知我的人并不多。”
李启自顾自喃喃说道：“如此说来门少卿没机会了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擂台那日，姑姑可一定要带上我！”
“自然，本来也是要给你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