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冰冷粘稠的油,瞬间灌满了这狭小的囚笼。
程芯缩在墙角,后背死死抵着粗糙冰冷的墙壁,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着,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她下意识地抬手,指尖摸索过自己的脸颊、脖颈、肩膀、手臂...一路往下,直到蜷缩的脚趾。
都在。
冰凉的触感真实地传递回来。
可手背上传来的微弱刺痛感,却提醒着她另一个冰冷的事实。
那里,皮肤下,藏着好几个新鲜的的针眼。
不是梦。
也不是幻觉。
那冰冷的手术灯,金属器械碰撞的脆响,还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在口罩上方投来的评估货物般的目光。
都是真的。
她差一点,就成了流水线上被拆解的零部件。
黑暗里,另一种存在感突兀地膨胀起来。
就在不足一米之外,那张空置了几天的铁床上,传来浑浊的呼吸声,每一次吸气都像破旧风箱在艰难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怪味。
汗酸,铁锈,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气息,钻进她的鼻腔。
程芯把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嵌进墙壁里。
新来的?
是像她一样倒霉的零件预备役,还是……一个真正的疯子?
念头闪过,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谬。
在这里,这两者之间,恐怕没有什么区别。
她死死咬住下唇,不敢发出半点声响,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
时间在绝对的黑暗和压抑的呼吸声中,被拉扯得无比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灰白的光,终于吝啬地从门上方那个巴掌大的小窗口透了进来,驱散了墨色。
程芯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是贪婪地捕捉着这点可怜的光明,视线投向那呼吸源头。
隔壁床上的人形轮廓清晰了些。
是趴着的姿势,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沉重垃圾。
后背那件灰扑扑的病号服布料,被撕裂了好几道狰狞的口子,边缘卷曲着,露出底下深色的皮肤。
几道暗红发黑,已经干涸的血痕蜿蜒盘踞在破口周围,刺眼得让人心惊。
乱糟糟、油腻腻的长发几乎盖住了整张脸。
只从发丝的缝隙里,程芯猛地对上了一只眼睛。
那只眼睛一眨不眨,好像在看着她。
瞳孔深处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片近乎凝固的沉郁的冰寒,以及一种近乎被逼到绝境才有的凶戾光芒。
程芯的心脏骤然缩紧,猛地向后一撞,冰冷的墙壁硌得脊骨生疼。
她已经缩到了极限,退无可退。
砰砰砰~
粗暴的拍门声毫无预兆地响起,送饭口的小铁门被一声拉开。
两个装着看不出内容物的糊状物的搪瓷碗和两个干瘪发硬的馒头,像垃圾一样被扔了进来,滚落在水泥地上。
护工那张冷漠到麻木的脸在洞口一闪而逝。
确认隔壁床那个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女人暂时没有攻击性。
程芯才缓慢地挪下床。
她走到房间唯一的水源,那个蹲式马桶边。
掀开沉重的塑料盖板,水箱里水微微晃动。
她面不改色,俯身,双手并拢,舀起一捧水,用力泼在自己脸上。
冰冷水流刺激着皮肤,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她拿起属于自己的那份糊状物和一个馒头,迅速退回墙角,机械地吞咽着。
生存的本能压倒了所有对食物的嫌恶。
吃完,她将空碗放回门口。
回到床上她视线再次落回隔壁床上那个一动不动的人影。
“我...动不了...”一个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喘息,从隔壁床的乱发下幽幽传来,“能给我...喂点水吗?”
声音不大,却像一根针扎进程芯紧绷的神经里。
上一次跟人说话,是一周前那个总爱哼歌的圆脸女孩了。
被带走后,就再也没回来。
昨晚,在那间弥漫着福尔马林气味的处置室冰冷的展示板上,她看到了那张定格的笑脸照片。
下面标注着心脏---已适配。
而她程芯还能喘气,不过是运气稍好,她的型号暂时没有找到合适的买家。
昨晚那场针对她的适配手术不知为什么临时取消,让她得以在这个地狱里多苟延残喘一刻。
程芯喉咙发干,舔了舔同样干裂的嘴唇,声音有些飘忽:“只有...那个水。”
她指了指马桶,“介意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有点荒诞。
介意?
在这鬼地方,介意有用吗?
明天,后天,谁知道谁还能看见谁?
她瞥了一眼女人背上凝固的血痕和破口,这是她见过的,最惨的室友了。
上一个圆脸女孩被带走时,至少身上是完好的。
没有等待回答,程芯拿起自己的空碗,走到马桶边洗了洗。
又麻木地按下冲水阀,水流哗哗作响。
等水箱重新蓄水,她舀了小半碗。
端着碗,走到那张铁床边。
那沉重的呼吸声更清晰了,带着痛苦的颤音。
程芯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油腻血渍的发丝,轻轻将它们撩开。
一张布满污垢的脸露了出来。
左脸颊上,一道新鲜的深可见肉的伤口狰狞地横亘着,皮肉外翻,边缘红肿,渗着浑浊的组织液和暗红的血珠。
散发着腐败的甜腥气,伤口显然刚造成不久。
她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小心地将一只手穿过女人汗湿的脖颈下方。
皮肤滚烫,黏腻。
程芯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试图将那沉重的上半身托起一点点,让她能勉强侧过一点身子。
碗沿小心翼翼地抵上那两片干裂起皮,毫无血色的嘴唇。
程芯手腕微微倾斜,让水一点点浸润进去。
女人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吞咽声。
程芯的心莫名一松。
能咽下去。
她麻木地想。
又拿起那个硬邦邦的馒头,用指甲费力地抠下一点点碎屑,在碗里那浑浊的水中沾了沾,捏成小小的湿润一团,再次送到女人嘴边。
女人机械地张开嘴,将那一点点食物含住,费力地咽下去。
她的眼神一直没离开过程芯的脸,那目光复杂得让人心头发紧,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唯独没有放弃。
真如程芯所想,一周后,女人能自己翻身了,手指也有了力气,不再需要程芯喂食。
她说她叫楚玥怡,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奇怪的笃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程芯一下。
刚进来时,她也抱着这样的希望。
她拼命解释自己不是那个病历上的名字,不是疯子。
她以为只是误抓,只要家人报警,警察总会找到这里。
直到钱娇娇出现。
那个女人站在对面,穿着光鲜,眼神却像淬了毒的冰。
“程芯?”
她嗤笑一声,“那个程芯早死了,烧成灰了,你就安心在这里当个疯子,慢慢等死吧。”
希望在那天被彻底掐灭。
紧接着,她被换进了这个只有巴掌大送饭窗的,彻底隔绝的房间。
隔壁床的人,像流水一样,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
起初她以为舍友是被带去治疗,运气好的也许能出院。
她还傻乎乎地,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自己的名字,来历急切地告诉每一个新面孔。
后来,一个被拖回来的室友,腰间的病号服被暗红的血浸透了一大片,气息微弱得像随时会断。
那一刻,程芯彻底明白了,这房间不是病房,是牲口棚。
她们是砧板上待宰的肉。
她不明白,钱娇娇不要的男人,她接手了而已。
钱娇娇来抢的时候,她也还了,不过是说了几句戳破对方虚伪面皮的实话,怎么就值得对方费尽心机,要她的命。
程芯蜷在角落,目光呆滞地盯着墙壁高处那唯一的小窗口。
巴掌大的光斑,在布满污垢的玻璃后面,随着日头缓慢移动,从灰白变成昏黄,最后沉入墨黑。
周而复始。
她不知道自己的神经还能绷紧多久,会不会在下一刻彻底断裂。
她变得越来越沉默。
新来的室友,无论对方是恐惧地蜷缩,还是麻木地躺着,她都不再开口介绍自己。
那点可怜的信息,只会跟着下一个消失的躯体一起,烂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也有舍友试图跟她说话,断断续续讲述自己的名字,家在哪里,怎么被骗进来的。
程芯也只是听着,心里一片死寂的荒芜。
那些人,被掏空得比她预想的还快。
所以,当这个叫楚玥怡的女人再次说出会有人来救我们时。
程芯只觉得一股荒谬带着铁锈味的笑意在胸腔里翻腾,却连牵动嘴角的力气都挤不出来。
她眼神空洞地看着楚玥怡眼中那点微弱的光亮,心里只剩下一个冰冷的事实。
下一个被拖出去拆解的,谁知道是你,还是我呢?
几天后,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锁链哗啦作响。
门被拉开,两个高大的护工像抓小鸡一样,把刚刚能自己坐起来的楚玥怡从床上粗暴地拖了下来。
程芯蜷缩在自己的角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眼睁睁看着楚玥怡徒劳地挣扎,手指死死抠住粗糙的门框,指甲瞬间翻折,留下几道模糊的暗红痕迹。
她看着,像一尊没有呼吸的泥塑。
反抗?
食物早已将她榨干成一具勉强包裹着骨头的皮囊。
别说拉动那些人,即使能扑上去又如何,不过是给对方一脚踹晕她的机会。
门‘哐当’一声重新锁死,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死寂重新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