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刺耳的警笛声彻底包围了整个精神病院,穿着黑色制服的特警和当地警察的身影完全控制了混乱的现场。
黎楚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尝试着微微动了下身体,感觉到背后那块布料依然被一股固执的力量死死揪着,勒得他腹部的肌肉生疼。
“程...女士。” 黎楚的声音带着点无奈和疲惫,尽量放轻,“现在安全了,真的。”
“警察都在这了,能不能先放开我?”
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那拧成一股绳的衣料勒移位了。
得到一个无声的应答。
一个穿着警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人大步走到黎楚面前。
黎楚侧了侧身,示意自己背后的人:“赵队,这个里面的情况她清楚。”
赵队锐利的目光落在程芯身上。
一个瘦得脱了形头发枯乱,眼神黎充满警惕和空洞的女人。
他放缓了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姑娘,没事了,安全了,别怕,到警局我们慢慢说。”
程芯木然地点头,眼神却依然死死钉在黎楚的后背上,揪着他衣服的手指没有丝毫放松的迹象,指关节因为持续用力而泛着不正常的青白。
她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能跟我一起去警局吗?”
她需要一个锚点,一个刚刚把她从地狱边缘拽回来的人,哪怕只是暂时地在她视线范围内。
黎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皱得不成样子的衣服下摆,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得去,放心吧,一起。”
警车一路呼啸。
直到踏进市局那明亮秩序井然的大厅,感受到无处不在的安全气息,程芯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才像是被骤然剪断。
她一直死死攥着黎楚后背衣料的手指,终于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
黎楚几乎是立刻感觉到腰腹间那股令人窒息的束缚感消失了。
迅速侧身,低头撩起下摆。
果然,一条深红色边缘发紫的勒痕清晰地印在他的侧腰上。
他咧了咧嘴,揉了揉那处火辣辣疼的地方。
冰冷的审讯室里,灯光白得有些刺眼。
程芯坐在椅子上,身体依然习惯性地微微蜷缩。
面对警察的询问,她没有丝毫犹豫,开始讲述。
从冰冷的湖水灌入口鼻的瞬间,到在精神病院醒来被套上陌生名字的绝望,再到目睹舍友一个个消失的恐怖。
以及钱娇娇那张脸,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声音起初是干涩的,后来渐渐平稳,甚至有些过于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只是在说到那些被拖走的、再也没回来的面孔时,她的语速会突然变快,呼吸会变得急促,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好几次几乎要陷入崩溃的哽咽。
漫长的笔录终于结束。
程芯推开审讯室沉重的门,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出来。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光线稍暗的走廊。
她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走到墙边那张冰冷的蓝色塑料长椅前,慢慢地坐了下去。
椅子的硬度和凉意透过薄薄的裤子传来,她却毫无感觉。
眼神空洞地望着对面雪白的墙壁。
“芯芯?”
一个沙哑带着难以置信和巨大颤抖的声音,在她前方不远处响起。
程芯茫然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一个穿着半旧夹克,两鬓斑白,脸上刻满风霜和巨大震惊的男人,正站在几步之外。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哆嗦着,仿佛想确认眼前是不是幻觉。
是程国豪。
她的爸爸。
程国豪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推着,踉跄着扑过来。
他伸出手,想碰碰女儿的脸,又像怕碰碎了什么易碎的梦,最终只是颤抖着,猛地将程芯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体紧紧、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芯芯,真的是你啊...” 程国豪那压抑了太久的悲恸和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爆发。
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儿子说他女儿被人偷梁换柱送到精神病院,刚解救出来人现在在警局里…
他还不信,直到警局来了电话...
被父亲紧紧箍在怀里,程芯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具同样在剧烈颤抖的身体,能听到他胸腔里传来的压抑不住的呜咽。
她干涩的眼睛眨了眨,鼻尖是父亲身上熟悉的味道。
她应该哭的,应该放声大哭,把所有的情绪都哭出来。
可是她的眼眶很干,挤不出一滴眼泪。
等所有必要的笔录,手续都处理完毕,窗外的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程芯像个沉默的影子,跟在脚步虚浮却又强撑着挺直脊背的父亲身后,走出了灯火通明的警察局。
夜风带着凉意吹来,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
程国豪立刻脱下自己的旧夹克,不由分说地裹在女儿身上。
车子在夜色中行驶。
程国豪开着车,驶进一个干净整洁的新小区。
“之前住的老地方拆迁了,咱们现在搬到了新小区。”
车停在车库,他带着程芯上了楼,是一梯两户的格局。
到了家门口,程国豪掏出钥匙,却没立刻开门。
“你…先在门口等一下。”程国豪说着,自己先进了屋。
程芯站在门外,能听见里面一阵翻箱倒柜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程国豪空着手出来,脸上带着点尴尬,转身去敲对面邻居的门。
门开了,一位气质温婉的美妇人探出头。
“黎太太,不好意思打扰了。”程国豪搓着手,声音压得低低的,“我闺女...刚回来,上次看你给你儿子跨火盆用的那个铁盆还在吗?”
“我想借来给闺女也...去去晦气。”
楚姿的目光越过程国豪,落在程芯身上。
那女孩瘦得惊人,脸色苍白,眼神空茫。
楚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立刻点头:“在的在的,程大哥你稍等。”
她很快转身回去,不一会儿,拿出一个铁盆,里面还放着几块没点燃的木炭和一些干枯的艾叶。
“正好有剩下的,炭是干净的,艾叶驱邪安神。”
程国豪千恩万谢地接过来,放在自家门口。
用打火机点燃了炭块和艾叶,一股带着草药清香的青烟袅袅升起。
“芯芯,来,跨过来,跨过来就好。”程国豪示意着,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期盼,“以后就都顺顺当当的。”
程芯看着盆里跳跃的小火苗和升腾的烟雾,依言抬起脚,慢慢地从火盆上方跨了过去。
楚姿也热心,拿起一把艾叶,在程芯身上轻轻扫打了几下,“没事了孩子,跨过去就好了。”
当时黎楚也是这样做的。
程国豪连连道谢,小心地端起还燃着的火盆,放到自家阳台上去,让它自己慢慢烧尽。
程芯这才走进新家。
房子不大,是一厅三室的格局,收拾得还算整洁。
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客厅一角的小供桌,身体微微僵住。
上面摆放着母亲的遗像和....一个写着‘程芯’的木牌位。
程国豪从阳台回来,正好撞见程芯盯着牌位,脸色瞬间尴尬无比。
一个大步冲过去,几乎是抢一样把牌位拿下来,嘴里念叨着:“晦气晦气。”
他拿着牌位快步走到阳台,毫不犹豫地把它丢进了还在燃烧的火盆里。
火焰猛地蹿高了一下,吞噬了那块小小的木头。
程国豪走回来,搓着手,努力挤出笑容,声音干巴巴地转移话题:“芯芯,饿了吧,想吃点啥,爸给你做。”
程芯垂下眼,声音没什么起伏:“都行。”
日子似乎回到了正轨,但只有程芯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最明显的是怕黑。
夜晚降临,房间里一旦关灯,无边的黑暗涌来,瞬间将她带回那个只有小窗透光的、充满血腥和绝望的囚笼。
窒息感会扼住她的喉咙,冷汗浸透后背,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只有在阳台亮着灯看着小区的灯亮,她才能勉强蜷缩着睡去。
为此,程国豪在阳台放了张小床。
白天,她常常坐在客厅,眼神空洞地盯着电视屏幕。
有一次,本地新闻正在报道警方破获一起重大倒卖人体器官的犯罪团伙案件,屏幕上闪过那所精神病院的画面和几个主犯模糊的头像。
程芯看着,听着熟悉的案情描述,却只觉得异常遥远和不真实感。
这一切...是真的吗?
她真的逃出来了吗?
会不会她其实早就死在了手术台上,现在经历的这一切,不过是大脑在死亡瞬间制造的最后幻象?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缠绕着她,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魇的边界。
她看着窗外的阳光,看着父亲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都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
在这样反复的自我怀疑和巨大的精神压力下,程芯沉默了许久。
思虑了很久,当程国豪再次拐弯抹角地提起要不要找个心理医生时,程芯没有像之前那样沉默或抗拒。
她轻轻点了点头。
科学和玄学,她都愿意试试。
程国豪带她去看了专业的心理医生,也带她去了一些香火鼎盛的寺庙。
心理治疗的过程很艰难,像在一点点剥离附着在灵魂上淤泥,常常让她筋疲力尽。
拜佛时缭绕的香烟和诵经声,则带来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心安。
几个月过去,双管齐下的努力,效果开始显现。
她不再需要阳台的灯光彻夜长明,可以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看书或发呆。
最显著的变化是睡觉,她敢关上卧室门,虽然房间里的灯必须整夜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