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和府,始建于大周太祖皇帝,历代延置,主理术士相关事务。
熙和府直接隶属于皇帝,去年开春以来,皇帝精神越发不济,便将熙和府交由皇太女管理。
如今熙和府名义上的最高长官,便是皇太女——秦聿的母亲秦宵。
秦宵不管事,实际管理事务的是两位熙和府少卿,但她这个熙和府卿在顶上挂着,秦聿身为人子,自然不能越过她去。
进了东宫,秦聿还没来得及问秦宵现在何处,一道人影先飘了过来。
“泠然,你不是出去玩了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呀,赋之也在。”
云修行了个晚辈礼后才向来人看去,入目便是那张容光绝艳的脸,丹凤眼微微眯起,探寻的眼神在他们身上转来转去。
来人是秦宵的侍卿,丹景。他好奇地绕着他们飘了几个来回,清甜的花香随着他的动作在空气中弥漫开,仿佛步入了四月牡丹盛放的曲池。
云修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容色艳丽到一定程度,是极具攻击力的,即便丹景这张脸他从小看到大,乍一靠近,还是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秦聿神色恭敬:“有事要回禀母亲,所以先回来了,哥哥可知母亲在何处?”
秦聿的生父早逝,秦宵一贯不着调,都是将他丢给丹景照顾。虽说丹景也不见得有多靠谱,好歹将他平安带到大,他和丹景的感情自然不必说。
丹景偏了偏头:“她才从郢酒坊拿了九酿春回来,现在跑去飞觞楼喝酒了。”
又喝酒。
秦聿额际青筋微露:“好,我去找她。”
说罢携着云修,大步流星向飞觞楼走去。
丹景从后面飘过来:“别生气,这次宵儿熬了个通宵,真的把政务都处理完了才玩的。”
“真的,我记着你说的,堵着门让她处理完东西才出去的。”
丹景用宽大的衣袖遮住半张脸,水红的眼瞳盯着秦聿,脸上写满了诚恳:秦宵被呲一顿就算了,他可是认真执行了泠然交代的任务。
秦聿没回他,走路的步子却慢了下来:“哥哥辛苦了。”
丹景思维简单,不通人情,是喜是怒一定得明白说出来才行。因此虽然他心中对自家母亲白日酗酒的行为十分不满,还是压下性子,尽量用柔和的语调夸了丹景一通。
云修落在最后面,听着秦聿用古板正经的语调唱曲般吐出不重样的夸赞话语,低下头,嘴角克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飞觞楼在东宫最东北角,原本只是个废弃的阁楼,秦宵在东宫四处闲逛时偶然发现了它,觉得它内里空间大、位置足够偏,方便偷闲,便命人修缮一番,重新启用。
秦聿一行人脚程快,从东宫正门到飞觞楼,差不多横穿东宫的距离,硬是在两刻钟内走完了。
一行人刚看到飞觞楼,便有丝竹演乐之声从楼内飘出。
秦聿微微一愣,转头对两人道:“有乐声,母亲可能在宴请宾客,我先去看看。”
恰在此时,飞觞楼大门从内打开,一位臂挽拂紫绵色披帛的的宫装美人缓缓走出,她的身后,跟着十数对手持托盘的宫人。
看来的确是在宴请宾客了。
秦聿上前,向宫装美人行了半礼:“云昭训,不知母亲在楼内宴请何人?”
云昭训侧过身体,避开秦聿的行礼:“殿下恕罪,妾不知太女殿下所宴宾客姓甚名谁,只听太女说,是一位故人家的小娘子,偶然在玉京遇到,觉得十分有缘,因此要好好饮乐庆祝一番。”
云昭训是前年秦宵为管理内院新迎纳的侍妾,虽名为庶母,实则年纪比秦聿还小,是以她格外注意避嫌,交谈时侧过身体,眼神注视下方地面:“小娘子看打扮应是大户人家的女子,不过在向妾道谢时行的却是道家礼。口音则有些像南方的,具体是哪边妾就不清楚了。”
这个形容……秦聿眉心一动,又觉得不会有这么巧的事,向云昭训致谢后,径直向楼内走去。
先入耳的是秦宵爽朗的笑声:“你师父当年酒量就好,你师姐也能喝,没想到你还更胜一筹。怎么,晴谷收徒弟还要求酒量吗?”
开阔的楼阁内,秦宵身着朱柿色胡服,一手持酒杯,一手挽着一个天青色衣衫女子的手臂,笑得眉眼弯弯:“喏,我这乐曲班子的青州小调练得如何?”
“多谢……府君费心,很好听。”女子不太习惯秦宵的热情,身体有些僵硬,“这是《花儿谣》吧?青州很多地方的小孩子都会唱,我小时候也喜欢,不过像这般用丝竹演奏,我还是第一次听。”
女子说话的空隙,秦宵又灌了她一杯酒。女子从善如流,就着秦宵递来酒杯的手一饮而尽。
一杯烈酒入喉,女子面色不改,果然好酒量。
秦宵侧头看她,漆黑的眸子微微眯起。右手一挥,便有宫人上来,重新为她斟满酒。秦宵笑眯眯地再次将酒杯送到女子唇边,女子也不多话,再度饮下。
秦聿往旁边看去,跪坐的宫人给他比划了“六”,意思是女子已经被灌了六杯酒。他额头太阳穴突突直跳,刚要上前阻止,却见女子按住秦宵抬起的手腕,不让宫人再上来斟酒:“府君,我不想喝了。”
秦宵挑眉:“怎么了?”
女子明茶褐的眸子漾着层水光,说是不醉,终归是烈酒入喉,对状态有些影响:“府君到现在才喝了一杯,我却喝了许多,府君怕不是在戏弄我。”
秦宵朗声大笑:“叶——叶弥之是不是?弥之呀,刚才路上一见你,我就喜欢,知道你是叶丹歌的徒弟,我就更高兴了。一不注意,才让你多喝了几杯。来来来,我也陪你喝。今天难得这么高兴,才喝这几杯怎么够呢?和你朋友打个招呼,今天就陪我吧?”
说着,她唤人来:“你朋友住哪里,我遣人去告诉她一声。不然,让她一起过来玩也是一样的。”
叶弥之摇头拒绝:“她今天是在休沐,不过——”
“这不就好了吗?她住哪里,我传她过来就是了。”
秦宵直接截断她的话头,朗声唤侍从上前:“她住哪里?”
“……还是不劳烦府君了,我这位友人内向,怕不习惯这样的场面。况且我早在一年前就与友人定下今日之约,岂可现在反悔?府君若实在不舍,我明日再来与府君喝个尽兴。”
被打断了话头,叶弥之起初有些怔愣,旋即便反应过来,不卑不亢地婉拒了秦宵的邀请。
秦宵也不恼,只笑眯眯地叹了口气:“真是可惜。”
这小鬼一看就是师门里宠着哄着长大的,术法造诣虽高,待人接物却总有股未经风霜的直来直去。倒不是说她有多娇纵无礼,事实上在自己见过的所谓“得道高人”里,小鬼脾气好得简直不像个高人。或者说正相反,因为她摆足了长辈架子,小鬼在她面前还多了几分晚辈的乖巧。
这种性格的人,被拒绝了一次,再提出些稍微过分的要求,就很难再拒绝了。
和她师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