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天气阴。
今天雨下得很大,整条街都被淹没了,一脚溅起半丈水,我估摸这时候来的客人也不多,索性叫她们都闭门谢客,权当放半天假。
不开张,屋里一下挤满了人。有干得久的,也有刚入行的。她们嬉笑着玩骰子打麻将,输的脱衣服,不到半刻,就见到好多人裸了身子。
我靠在阳台边,外面堆满破旧的杂物,防盗的铁柱布满黄铜,旧得发锈。
我随意在上头弹了弹烟头,烟灰悉数没在雨里。胡乱生长的杂草堆里全是抽完的烟,我一点一点数着,忽然发笑。
今天是我来到这里的第三千零二天。
“妈妈。”
有人叫我,我回头,发现是新来的柳江。
她还很小,十九岁的年华。生得也好,以后说不定能遇到恩客。我问她:“不和其他姐妹打麻将?”
她说:“不会打。”
我惊诧地敲了敲她的脑袋:“这不行,让你桃红姐姐教你,干我们这行,必须会打麻将摇骰子。”
柳江笑道:“妈妈,以后总能会的。我听其他姊妹们说,您老心善,能和我们讲故事。”
我啐道:“你那群姊姊们,最没规矩。你别管她们,老实把烟酒和麻将学会。”
说罢,我将手里未燃尽的烟头往她手背一戳:“没大没小,告诉桃红。明儿要是没开够三单,提成和奖金就别想要了。”
柳江扁嘴,应了声“是”就跑了。
淅淅沥沥的雨好像无休无止,屋里的笑声传到阳台,这片接连的破烂筒子楼甚至长出苔藓。
我沉默了很久,可雨还在下。
故事?什么故事?无非是我来到这里的原因罢了。
干这行的,能有什么故事。
无非是爹死了,弟弟欠债,妈生病,读不了书,走投无路入风尘。
倒也没这么悲惨,来了这条街,至少不用过以前风餐露宿的日子了。
不知怎么了,我忽然开始啜泣,任由大雨打在我的脸上,明灭的烟灰一瞬全湮灭在草丛里。
我有过恩客,那是个女孩,我以为那一万的赎金可以让我离开这个地方。
可出去后,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来钱快的好日子过惯了,我再也吃不得苦,也融入不了群体。
每每我穿着曾经的衣服走在大道上,他们审判和不解的目光在日光下几乎把我全身都灼伤。
春去夏来,我又回到了这条街,回到了这片被遗忘的地方。
我的母亲和弟弟忘记了我,或许是他们已经看不起我这个女儿,羞于和我相认。
他们拿着我的钱财过得很好,而我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熬,如今也过得不错。
回到屋里,我拿起算账本,清算这些天的收入。
麻将碰到桌面,一声惊叫,是柳江胡了。
“学得真快。”桃红不屑地白了她一眼,从包里掏出钞票。
柳江还是那样笑着,她摸麻将的手法也越来越熟练,一屋子的女人和彩色的衣裙,年年岁岁,二万六千六百四十五天过去,除了人分为离去和新来的,其余的一切都不曾改变。
我摸上自己早已衰老的面容,摸到皱纹时,双手却顿了顿。
合上算账本子,我和她们说:“这几天干得好,妈今晚给你们包饺子。”
她们兴冲冲地喊好,只有柳江还在盯着我。
我笑道:“吃饺子的时候,妈给你们讲故事。”
这回柳江最先喊了:“我就说妈最心善。”
在她们的簇拥里,我开始擀面。
可擀着擀着,我有些累了。
轻轻放下擀面杖,我合上了双眼。
听着电视播报的声音,她们慌乱的质问,还有滴答滴答的雨响,我睡了过去。
梦里的呢喃,我梦见自己回到了刚开始站街的时候,身旁那些早被我遗忘在岁月里的姐妹,她们一个个叫唤我的名字。
走过瓦房铺,路过筒子楼,我一脚一个泥印,走上了后山。
满山的野花野草,花开得艳,草也长得盛。
我望着她,那是曾经抱住我的女孩。
“恩客。”我这么唤道。
她不说话,摘下一朵花,为我别在苍白的鬓边。
依稀仿佛,她在丛中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