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报

    池塘徘徊着云影天光,弗兰茨躺在吊床上,摇摇晃晃,淹没在香气的汪洋。桃子已经成熟,孩童爬上爬下摘果,在震颤的、时隐时现的树梢后,夏日的幽灵在招手。阴影缓缓流动,树叶一会儿是橄榄绿,一会儿是柠檬黄。目前,他只参加过法国战役,北欧战事结束后跟随赫尔曼到挪威,不久换防回柏林。

    他是在与一位广播站的女士约会时得知噩耗的。华尔兹中断,铜质喇叭里传出第六集团军覆灭的消息。在他把烟灰当作咖啡冲给赫尔曼后,对方当即放了他一个带薪长假,他没有回宿舍,在咖啡馆呆了几个小时,突然发现自己对圆桌上的安东尼斯蝴蝶标本失去了兴致。于是,他买了当天下午的火车票,坐到乡下。

    他没有告诉雅里,雅里也无意询查他的去向。他们一直不对付。弗兰茨看不惯对方的清高,也忍受不了对方的傲慢,能三人行是中间有艾伯特当润滑剂。在训练营时,每次出操前,艾伯特都会留在最后,默默帮寝室再整理一遍内务。

    早餐不过几片涂了黄油的面包加一杯黑咖啡而已,鸡蛋培根时有时无。因而一旦跑出弗雷德里希的视线范围,大家就懒洋洋提不起劲,但身为班长的艾伯特不停往返于队伍首尾之间,督促掉队者,发布口令,保持队形。

    他们跑上山丘,翻越障碍物,从铁丝网和泥坑间匍匐爬过去,弗兰茨筋疲力尽,军靴里灌满泥浆,不仅每跑一步咕叽咕叽响,腿还沉得抬不起来。他拼尽全力,追赶上带头的雅里:“慢点儿,还有八公里,很多人跑不动了。”

    他没好意思说自己跑不动了。直到现在,回想起当时那一幕,他的脸仍然会微微发热,血液上涌。他不理解冯.维茨兰为什么不接受他的提议,对方丝毫不停,仿佛足下装了弹簧,迅捷无声穿过开阔地,矢车菊蓝的眼睛轻蔑地睨了他一眼,像马上的亚历山大看放下武器的士兵。

    “跑去吧!”肋骨一阵刺痛,弗兰茨被迫止步,对前方那道矫健的身影喊道:“冯.维茨兰,你这个该死的东西!” 事后,他莫名其妙被关了半天纪律,理由是寻衅滋事和破坏纪律,他把这笔帐记雅里头上。不仅因为弗雷德里希是雅里的伯父,经常邀请侄子去军官餐厅,那里有额外的白兰地,香烟和巧克力。还因为对方对天才人物格外优容。弗雷德里希对雅里那篇详述西西里远征实行超越追击的论文印象深刻,给了他满分,经常在课堂上提起。

    从此,弗兰茨如向不早朝的君王上奏折的忠臣,日以继夜游说艾伯特远离雅里。然而,还没等他吧啦吧啦说完,艾伯特就插起盘中的一根香肠塞到他嘴里:“可我喜欢他,弗兰茨,你也可以试试。”

    “等你结了婚通知我,”弗兰茨咽下香肠,一气喝完奶油番茄浓汤:“我可以试着喜欢你老婆。” “……”

    他爆发出朗朗的欢笑,吊床在池塘上猛烈摇晃,笑着笑着又有些难过,摘下一把树叶盖在脸上。既然他对艾伯特活着这件事不抱希望,便转而回忆在挪威的日子。

    有一次,赫尔曼碰巧经过高地,大赞峡湾的深邃秀丽。他是想起一出是一处的那种人,很快跑到沙滩上,脱了军靴,赤足踩着滑溜溜的海带,兴致勃勃朝海边走去,弗兰茨犹豫了一下,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我们待会儿可能要游回来。”赫尔曼说着,把上衣也脱了。弗兰茨懵懵懂懂照做,冷得打了个哆嗦。他看看赫尔曼,又看看自己,忍不住自惭形秽,对方健美的身形简直如米开朗琪罗的雕像。他艰难地在这些鳗鱼般的植物间穿行,赫尔曼却如履平地。等到了海边,他们看见不远处的浮岛上有一群海豹,或是仰泳,或是侧躺,像一艘艘灰白的小船,栖停在暮色中的港湾。

    “他们似乎不怕人,长官。” “你又没有伤害它们,”光线逐渐黯淡,赫尔曼的皮肤显现为棕榈色,整个人英俊而生气勃勃:“即便你现在开一枪,二十年后再来,它们依然毫无戒心,仇恨与恐惧不会传给下一代。但人因为有了历史,总能记住相互伤害的往事。”

    弗兰茨佩服长官的睿智,战争跟人一样会繁衍会生殖。这时,搁浅的海豹漂了起来,灰色的海水漫过来,水位上涨很快,裸露的海带刹时被淹没,成了水泽。

    他们半身浸泡在冰凉的北大西洋海水中。“我们回去吗,长官?” “弗兰茨,”赫尔曼在看天上,一些雾状的浮云缭绕着半弯月亮,突然说:“你看,云多么自由。” “可是云躲不开风,”弗兰茨回答:“月亮不自由吗,长官?”

    “月亮,”对方喃喃:“它要照亮别人,怎么自由呢?”

    他们果然游了回去,把裤子架在铸铁暖气片上烘干。厨房送来用浓郁的汤汁烹调的鳕鱼,整整一斤厚切的三文鱼腩。大半个晚上,赫尔曼愉快而神采奕奕,开了一瓶私藏的香槟,明亮的酒液中不断升起气泡,窗外是挪威的森林。

    假期结束,他或者被派往伦敦,或者编入后备军,赫尔曼总能为他找到好差事,他还领着官衔高出几级的人没有的高薪。没有在柏林购置房产纯粹是他不乐意。生命太短,比起担心豪宅会不会被敌人的炮弹炸毁,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们的初次邂逅是在训练营。“小家伙,”一天在训练营门口,一名少校叫住他,神色欢快优雅,年纪很轻:“劳驾,弗雷德里希在哪里?” “在餐厅,”弗兰茨精神一振:“我带您去。”

    少校没有提出异议,弗兰茨以为他对路不熟悉,自告奋勇带他到了军官餐厅,趁着对方和弗雷德里希寒暄从桌上拿了几盒雪茄,飞快地塞进衣兜里。

    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溜出去,分两只给艾伯特,剩下的低价出售给同伴,一抬头,却发现少校手搭在弗雷德里希肩上,一边同弗雷德里希谈话,一边用低垂的碧眸瞥着他,弗兰茨呆站着,像只土拨鼠,刚出洞就被施了定身法。“尤利安怎么没来?费因茨呢?” “尤利安在波兰,至于费因茨嘛,他夫人刚生了一个孩子。” “他结婚了?”弗雷德里希叹息一声:“看来他把我忘干净了,竟不邀请我参加婚礼。” “他没举办婚礼,老师,因为他加入了SS,女方父母心存芥蒂。”

    “来来来,赫尔曼,我把这一届的得意门生介绍你认识…” “我看那个年轻人就不错,”少校笑着看向弗兰茨鼓鼓囊囊的腰包:“我喜欢机灵孩子。”

    “弗兰茨,”真有人在叫他,不过是赶来的母亲,她在围裙上擦手,说不出什么,只一再重复:“弗兰茨。”

    村口收到一封拍给她儿子的电报。“通知:赫尔曼.马肯森已去世,解除中尉弗兰茨.布赫特基尔希的副官职务,两周后到第四集团军报到,听从调动。”

    “尤利安叔叔,”薇诺娜小胳膊搂住尤利安的脖子,脸脸蹭蹭他,问他能不能不走呀。她变得很粘他,不再提想家了,只是常做噩梦,总是梦见一只大怪兽吃掉了她的爸爸妈妈。

    “我回来会给薇诺娜带礼物的。”尤利安亲亲她,叮嘱女佣晚上睡在她房间,还要在她床边留一盏小灯,她被吓醒后要及时拍哄她。

    薇诺娜蔫蔫地抱住马提亚斯。她不想要礼物,尤利安给她买了好多好多玩具和小裙子,她只想要尤利安叔叔。

    四月过去了,战机随着盎然的春天失去。如果第六集团军没有被合围,根本不需要如此长的时间准备。没有精锐的预备队了。作战经验丰富的师伤亡过半,新编的师尚未经过战火试炼。

    几天前,复职的古德里安给他看一封电报,挪威新组建了一个装甲师。挪威到苏联…深邃平静的峡湾到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战事的后方到绞肉机般的前线。

    部队还不熟悉新式坦克,但没有更多时间训练了。东西线暂时陷入诡异的寂静,西线,敌人还没登陆,东线,攻击尚未就绪。苏联一动不动,像一头吞下公牛的巨蟒,需要时间消化刚刚取得的胜利,但是,德国从哪里进攻,它就将从哪里反击。前方的炮火停了,后方的工厂却日夜不息,它的坦克月产量是德国的两倍,时间越长于它越有利。

    然而,赌注还是压在了东线。夏季攻势成功,就能重新构筑防线,逼敌人和谈,再向西线调转兵力。最终的作战计划毫无新意,敌人一定早有准备。如果是他,他会放弃目前的阵地,诱敌南下,利用亚速海,从北、东、西三个方向实施合围。

    但提案被驳回了,最高指挥部说什么也不允许未经战斗就放弃大片土地。尤利安清楚,胜利几率渺茫,但他唯有执行命令。

    “那天放你一个人散步,我还很担心,看来你是遇到了精灵,或是某位高人吧?”“敌人大概猜到了我会在顿涅茨河突击,”中校看着打趣他的政委,没有说自己刚得知副官的死讯:“只不过,他们无法再从其它防线抽调加强兵力。所以我才达成突贯。”

    “不过,我白桦林的教堂遇见了一位神父,”他沉思片刻,漆黑的睫毛颤了颤:“我们聊了聊。他有点像个哲学家。您是因此才许他继续履职的吧?” “教堂?神父?”米哈伊尔摇头:“不可能,列昂尼得,那片林子只住着个说话颠三倒四的老疯子。”

    “可我明明…” “啊,是他!你是那个丢掉塞瓦斯托波尔要塞的年轻人吧?”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插入他们的谈话。“记住,朱可夫同志,”政委急忙打断:“他也是俘虏保卢斯那个人呀。”

    “你还那么护犊子,”元帅摊开手,亮出两枚金质徽章:“瞧我给他带来了什么?”

    “库图佐夫勋章是颁发给你的,而这枚克里木是投降的敌人交出的。现在,瓦西里耶夫中校,你可以彻底把耻辱的标记摘下了。”

    曼施坦因接过刚拍来的电报,上面只有短短三句话。“攻击停止。敌人在顿涅茨河达成突破。尤利安.冯.德尔维上校被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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