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校先生,你的午餐。”卫兵有些结巴,蹑手蹑脚放下托盘,向尤利安行了一个礼,慌乱中被肥大的裤脚绊了一下,尤利安扶了他一把,轻声说了句谢谢。
他对于上校来说还是个孩子,显得受宠若惊,有一头深红的卷发,一张圆圆的脸和讨人喜欢的蓝眼睛:“不客气,上校先生。” “这条裤子,”尤利安顿了下,寻找用词,他的俄语还没流利到能自如交谈的地步:“他们发给你的?” “不,是他们发给我哥哥的,”这一次,卫兵没有磕巴:“他牺牲时,裤子还是崭新的。于是我穿上它,直接跟政委到军队报道了。”
尤利安闻言,神色没什么变化,指尖在坑坑洼洼的木头上轻轻敲打。他的睫毛由浅金的日光织成,目光驻留在卫兵身上,一笑:“你是大人了,该有块表。”
“给,我用不上它了。” “我我我...我们有纪律,不能随意收您的东西。”卫兵像只被火烫的土拨鼠,跳起来拔腿就跑,一头撞在进门的中校肩上。
“看着点路,达瓦里氏。”列昂尼得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拿起桌上那块名贵的瑞士手表,表盘上整齐镶嵌的钻石熠熠生辉,他厌恶地扔下,质问:“你在试图贿赂我们的战士吗,冯.德尔维上校?”
“.......”尤利安懒得置辩,摊开报纸,借助一本词典一一辨认生僻的俄文单词,今天的头条是苏军突击行动的胜利和斯大林最新指示。他完全无视包括列昂尼得在内的外在世界,像一座流水潺潺,只偶然传来一两声鸟鸣的花园。
中校冷峻的眉眼愈发阴郁,压抑着怒气,尤利安.冯.德尔维已经是俘虏而非敌人,对一名阶下囚大发雷霆有失风度,也不符合他的身份。
他很快等来了报复的机会。尤利安端起杯子,凑到唇边,脸忽然皱了一下,献给神的花园被人践踏了。
——显然,这是一场恶作剧,因为杯中不是水而是伏特加。尤利安连连咳嗽,迫不得已与他谈话:“...请给我...” “我们不供应白葡萄酒,”中校说:“再等等,冯.德尔维上校,莱茵高地区会很快归我们。”
莱茵高是德国最著名的产酒区,德尔维家族的产业还包括那儿的一片葡萄园,专门种植雷司令,为高档餐厅供应餐酒。烈酒向下蔓延灼烧,尤利安忍受着对方的羞辱:“请给我一杯水。” “壶里。”列昂尼得总算挪开半步,露出身后的开水壶。
“杯子,”上校站起身,迟疑了片刻,自被俘后第一次露出茫然之色:“只有一个。” “喝水是用嘴,”对方无动于衷:“而你的嘴还在。”
丧失希望的尤利安不再多言,拎起水壶。他沉浸在饮水中,再次忽略列昂尼得,专注于这一人类诞生伊始就不断重复的单一行为上,头半仰,玫红的唇半张,水源源不断从生锈的壶嘴流下,仿佛哲学家在冥想,或一尊象牙的喷泉雕像。水,列昂尼得惊奇,竟有如此魔力,他的不满愤恨烟消云散。上校高雅的外貌,贵族的举止没有迷住他,偏偏用喝水的动作打动了他。他又记起了少时,舒伦堡在河中游泳,他则在树下乘凉,读过一本埃及的亡灵书。大多数埃及人一生都在繁重的劳作中度过,或是在尼罗河水位退去后的沃土上耕种,或是炎炎烈日下替法老修建陵墓。尽管活得如此辛劳卑微,他们仍向往来世,盼望再次见到日光,感受佳木的繁茂,水的清凉,似乎活着是件深富乐趣的事。宇宙最恒久的意义就在于劳作、进食、饮水。水无色无味,不掺杂任何欲望,生命从这片纯洁中发源,人们喝水时是相同的,也是纯洁的...
“我可以自学。”尤利安叠起报纸,指了指词典。“不用那么委婉,上校,我也不愿见你,”列昂尼得声音低沉,快而有力,像隔壁传来的管风琴:“前线战事吃紧,我没空陪一名战俘。你应该清楚,这段时间我教你俄语,有我的目的。”
他拿出那张藏在身后的政治宣传单,色彩明亮,印着工厂,坦克飞机,打铁的工人与端枪的红军战士:“我希望你加入后方组建的德国军官反法西斯联盟,参与反战宣传,支持斯大林同志和红军。下午五点,有一人会来见你,有他在,相信你会好好考虑。”
“艾伯特,”弗兰茨蹲在木箱上,酝酿着便意:“你说,是我们克指挥官,还是指挥官克我们?” 艾伯特放下扑克,他赢另一名上尉一条香烟,答应对方先欠着:“...我克指挥官吧。” 前不久,他跟费恩随列昂尼得的军队移防至顿涅茨河,在新来的战俘中找到了两个朋友。
“好消息是,你没死,”见到他,弗兰茨一把搂住他脖子,生怕被人群冲散:“坏消息是,兄弟,咱俩可能得一块死了。” “马肯森上校怎么会让你上前线?”艾伯特本以为,弗兰茨是三人中最安全的。 “长官遇刺了。” “...没事,”艾伯特快忘了怎样安慰人了,虽然他原来驾轻就熟:“至少你还活着。”
“他们以为我们是什么?狗吗?”雅里吐出嘴里的木屑,扔掉刚刚分到的黑面包,立刻有人捡了起来。“话别说太早,”费恩冷不防插进来,脸上盖着水桶,说话回声隆隆:“等着吧,过不了一两周,这里的人都会趴地上跟狗抢吃的,还不一定抢得过。” “没骨气。”雅里冷哼,走了几步,又回来拉艾伯特:“走,别跟这种人在一起。” “跟狗抢吃的丢脸吗?”终于拉出来的弗兰茨整个人松弛下来:“我长官小时候最喜欢打劫流浪狗了。” “?” “??” “???”
“1号。”卫兵拍了拍铁丝网,叫艾伯特:“到时间了。” 艾伯特立即起身,丢下句很快回来,就在大家羡慕的眼神下走出战俘营。
他每天离开半小时是给黑猫打扫笼子喂食,这只猫名义上属于中校,但在艾伯特心中,它只属于费因茨。“快去快回。”卫兵打了个哈欠。“你不跟着我吗?”艾伯特问。
“你能跑了不成?”棕发小伙子白了他一眼,嫌他多事:“我可不想再被那只野猫抓。” “万一有人以为我越狱呢?”艾伯特没动:“我会挨枪子的。” “那我跟你去吧,”他们一来二去算半个熟人,且因他讲俄语,卫兵对他有几分好感:“等等,我有个主意,你穿我外套不就行了。”
骄阳似火,军装粘身上自然不舒服,再说,看守战俘是个闲差,没有高级军官会转到这儿的。
“你可真像个苏联人,”小伙子满意地点点头,给他系上腰带,又扣上军帽:“万无一失,去吧,不会有人拦你的。” “那我去了?”艾伯特走出十米,又停下:“真的可以吗?” “去吧!”对方挥挥手,舒展解放的身体:“别啰里啰唆的。”
艾伯特这才“嗖”地窜了出去,卫兵目送他消失在拐角,笑得前仰后合。
但他的笑容没有持续太长。“尼基塔同志,”一位姑娘突然出现,两条金辫子垂在胸前,镰刀锤子的勋章闪闪发亮,少尉肩章格外抢眼:“有人举报,你偷了米哈伊尔政委的笔记本。” 她扬了扬棕皮压花的笔记本:“在你课桌发现的,是你的字迹,怎么解释?”
“我...”尼基塔眼神躲闪,大惊失色:“是安德烈教官让我偷的!” “注意言辞,尼基塔同志,”少尉严正批评:“你不仅做下坏事,还推卸栽赃给教官,别忘了安德烈同志是一名英雄,也是教学风评最好的教官。组织决定,罚你三日禁闭,即刻实行,希望你禁闭期间好好反思反思。”
尼基塔垂头丧气,乖乖跟她走了,把借衣服给安德烈忘到了九霄云外,事实上,禁闭刚一解除,他就上了开往奥廖尔前线的运输车。
黑猫竖起尾巴,对艾伯特表示欢迎。它胃口好得惊人,再也不绝食了,皮毛油光水滑,胖了足足五斤。艾伯特半蹲下,刚想打开笼子放它出来,却发现门没上锁。
他以为是自己昨天疏忽,或是插销松了,便重新插上,检查锁是否有损害。这时,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爪从铁丝缝隙伸出来,勾住铁栓的末端,将它一点点抽出。
艾伯特目瞪口呆。黑猫边这样做,边小心翼翼看他脸色,它用力顶门,钻了出来,银白的胡子上翘,满脸“人,我厉害吧。” “小妖怪。”艾伯特嘟囔着,笑骂,戳了戳它的脑袋,叹了口气:“要是我也逃得——”
黑猫停止蹭他的手,玉米黄的眼睛如两只缠在圣诞树上的灯泡,圆圆地望向他。艾伯特抚摸的动作随之慢下。为什么不可以?一只猫都能越狱,他也可以。重要的是观察细节,按捺不动和等待时机。
临走前,他再次锁上笼子。猫趴下装睡,脸埋在前爪间,唯有小耳朵尖一动一动,探听周围的动静。空旷的楼道只有安德烈与学生的交谈。
——空这么多留给我做?
——没带卷子的人去后面站着。
——早知道教你们,还不如当初被德国佬的手雷炸死。
——你的同学都是跟你一样的英雄吗,老师?
一阵寂静。
“当然,”过了很久,安德烈回答:“只不过,他们都在烈士墓里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