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谢曼施坦因元帅,他为拯救第六集团军竭尽全力,”元帅胡茬泛青,却比去年冬天更憔悴:“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他的得意弟子,看来,即便是曼施坦因也没能恢复形势。”
“我们对奥廖尔突出部实行钳形攻势,这是俄国人意料之中的事,”尤利安回答:“现在,没有什么行动能再让他们惊讶。有如此巨大的兵力优势,他们比我们更驾轻就熟钳形攻势,下一步会合围库尔斯克,向西挤压中央集团军群和南方集团军群,直指基辅,不逼近第聂伯河绝不停下。”
“这不是该我们操心的事了,尤利安,”元帅打断:“听说,希特勒为我举行了国葬。”
“我还出席了您的葬礼。”元帅笑了半天才止住了,向后推了推椅子,撑着斜靠在扶手旁的权杖,捡起掉在地上的毡帽:“之前,来了一名中校,再三问我对目前的安排意下如何。我说,我是你们的阶下囚,只请求每天有两杯葡萄酒,他却板着脸,当着我的面把一瓶伏特加喝完,问我对他们的酒有什么不满,还让副官在日志上记下我这句话。”
辉煌的落日将草原染成金红。“希腊的战事结束了,”尤利安视线落在台灯底座的窃听器上,改口说:“我在圣托里尼见过一个人,每次太阳下落都会鼓掌。” “从太阳升起我就盼着它下落,”元帅接道:“好像人从出生时就等待葬礼一样。” “您说得对,”尤利安有喝了口伏特加,这一次,他不觉得辛辣了:“我们不应该睡在床上,应该睡在棺材。”
“就是这么回事,”保卢斯点点头:“怪不得苏联人怀疑德国人神经不正常。我看你也有些疯了,上校。”
水在大锅中颤动,像青蛙扑通通跳进夏夜的池塘。白日的余热还未散去,一只苍蝇叮在厨师长的眼皮上。他沉重地挥了挥手,头越来越低,慢慢滑向桌面。
地面刚刚拖过,还有未干的水痕,有轻微的脚步声,像一条趁无人时慢慢横穿公路的响尾蛇。厨师长猛地抬起头,看了看钟,喊了一声:“还没到点呢。”
“...抱歉。”来人欠欠身,调头朝门口走去。他看上去高而瘦削,口音有些奇怪,或许是白俄罗斯或东乌克兰那边。“等等。”索斯金不自禁叫住他:“你哪个连的?叫什么名字?长官是谁?”
来者站住了,半侧过身,从挽起的袖口处露出晒得黝黑的臂膀,等了半秒答道:“我长官是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瓦西里耶夫中...” “原来是瓦西里耶夫上校,”厨师长往烧开的水里倒进一大盘胡罗卜和卷心菜,为了表明自己对军中事物很熟悉特意补充:“他可是朱可夫元帅跟前的红人啊。”
“跑这儿来作什么?现在是训练时间吧?” “对,”对方似乎直言不讳:“我太饿了,才趁晚饭前偷偷溜出来,想弄点吃的。您要去揭发我么?” 怪不得他不报连队番号和名字。“小鬼头,”厨师长正了正帽子,摆出威严的架势:“下不为例。”
他取下一条面包,早晨烘好的,有点干硬,用铡刀切下足足四指厚的两片,又割了一大块腌牛肉:“拿着,赶紧回去,别被政委逮着了。”
“太多了。”青年站着没动,面容因逆光而模糊不清。“怕什么?”厨师长笑着鼓励:“德国佬已经被击退了,现在是后方,还能少你们吃的?” “要是人牺牲前都能来上这么一顿就好了。”对方慢悠悠上前,抱起肉和面包,索斯金这才看清,他的眼睛是茶褐色。“咦?”厨师长惊叫:“你怎么穿德国人的靴子?”
“这个嘛,”青年沉稳而流利:“斯大林格勒时我开枪打死了一名德国上尉,正好当时我的靴子划破了,他的就归我了。” “你从那时起就跟着瓦西里耶夫上校了!”索斯金肃然起敬,不敢再把对方当孩子,赶紧倒了一杯伏特加:“好样的。” “谢谢您。”对方一饮而尽,抹了抹嘴。“不客气,”厨师长挥挥手,愉快地哼起小调,等他消失了才一拍头:“哎呀!我还是该问问他叫什么。”
从食堂溜出来的艾伯特几乎把营区逛了个遍,他找一名碰到的哨兵借了火,因为一位工兵分了他只香烟。他蹲在训练场旁的大树下,思忖那张钉在列昂尼得办公室墙上的作战地图。
这支军队的坐标是别尔哥罗德。他们下一步的计划应该是向西,一鼓作气渡过第聂伯河,但显然,堡垒作战消耗了大量兵员,他们正在训练新兵,准备渡河器材,抽调优势兵力。要是现在逃出去,向南或向西,一定能找到还未进一步后撤的南方集团军群,尤其是刚从库尔斯克退回去的第四集团军,第四集团军应该据守在哈尔科夫附近。
那辆修好的豹式坦克开了出来,与T-34模拟冲突对射。仓库被用来储存粮食,它就停放在训练场上,旁边还有一架被击落的斯图卡战斗机。
——可惜他不会开。再晚尼基塔就要起疑心了,艾伯特边编织晚归的借口,边走回俘虏营。
在拐角处时,他停了下来,执勤的卫兵好像换人了。他揉了揉眼睛,没错,是阿廖沙,他和阿廖沙也很熟悉,但还没到换岗时间。
他左右张望,确保四下无人注意,脱下尼基塔的制服,在小腿上缠了几圈,再穿上军靴,把帽子扎进裤腰。
“我说怎么没看见你,”阿廖沙开门放他进去:“快帮我检查下数学作业。” 艾伯特看也不看,直接用橡皮擦干净,哗哗翻回来从头开始做,若无其事问:“尼基塔呢?” “不知道,少尉罚他禁闭,”阿廖沙猛吸鼻子,掰了一块面包,委屈巴巴:“我考试不及格,安德烈教官不许我吃饭。” “你考了多少分?” “七分,”他抓了抓头发,脸颊红了,蓝眼睛隐约透露出羞涩:“教官说,那七分是给我写了名字和班级的卷面分。” “给,写完了。” “好厉害!”阿廖沙倒吸一口凉气:“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聪明?” “......”重新长个脑子。
“我说你一准弄吃的去了。”费恩拿走了那片有缺口的面包。胃口一向好得惊人的弗兰茨大吃大嚼。“别吧唧嘴。”雅里冷声说,用匕首穿了块牛肉。“少拿我出气,”弗兰茨嗦了嗦手指:“那名经常来打牌的上尉又腹泻了。费恩猜是痢疾,我叫维茨兰别声张,他偏要去找卫兵,说按国际法,俘虏有权得到医治,要求派一名军医。”
艾伯特清楚这种事的结局,看出这是弗兰茨的恶作剧:“别说了。” “听听嘛,”弗兰茨撒娇,横移到艾伯特影子下乘凉:“我拦不下他,只能跟着去,告诉卫兵说那名上尉是你的朋友,那孩子还真答应了。可惜突然来了个苏联少尉,还是个女少尉。”
雅里肩膀轻轻颤动。“她朝上尉开了一枪,说‘这就是对德国人的国际法。’” 费恩拧开水壶喝了口水:“幸好,打扑克时你没问他名字。明天我们就能把这事忘了。”
“没错,”艾伯特坐下来,揽住雅里:“幸好我没问。”
管家站在客厅中央,脚下,两个孩子在乳白的驼绒地毯上玩耍,背后的落地窗外是一个精巧的人工湖,连接多条灌溉花园的小溪与暗渠,一匹设德兰小马侧卧在湖畔吃草,湖心有凫水的鹭鸶和野鸭。
左边,一名女仆移走玻璃瓶,连同其中开始枯萎的紫罗兰,另一名女仆端来陶罐,插上新鲜的非洲菊。橘红的花瓣上方挂了一副白银盔甲,一张黄金面具。右边,意大利厨师推来餐车,摆出伊比利亚火腿,海鲜汤和少了罗勒叶点缀的玛格丽特披萨。
“披萨!”薇诺娜扔下玩了一半的拼图,蹦蹦跳跳往餐厅跑。管家把两个孩子抱到椅子上,一面命人打水来洗手,一面叫人剥虾。由于轰炸,他们没有再上学了。“内林爷爷,”薇诺娜眼睛眨巴眨巴,像一枚白里透红的小泡芙:“你可以坐下和我们一起吃呀。”
她指了指空着的主位。“不行,小姐,这不合规矩。” 管家曾目睹德尔维家族的三位男主人坐在那儿,不仅如此,他看着其中两位成人,又目送他们上了战场。
德尔维家的人都有象牙的肤色和海波般的眼睛。尤利安.冯.德尔维是个漂亮孩子,伯恩.冯.德尔维也是。他们俩生得极像。又聪明,又勇敢,如家族徽章上的狮子。伯恩离开时更年轻,同样一身戎装。“好好照顾我儿子,内林,”他说:“告诉他,回来的会是一名将军。”
二十年前的一个晚上,管家被一阵窸窣声惊醒。“内林,”一片黑暗中,孩子轻声问:“你醒着吗,内林?” “醒着,小少爷,”那时他还不算老,摸到孩子在床边,将他一把抱起:“你做噩梦从夫人那儿跑出来了吗?现在不用害怕了。” “内林,”孩子的小胳膊紧紧挂住他,蓬松的金发蹭着他的脖子,手脚冰凉:“内林。”
“是我不好,小少爷,”管家轻拍他的后背:“我该让人在屋里点灯的,这么远,这么黑,你一定吓坏了。” “嗯。”孩子乖得像一只羔羊,任他把自己平放在床上。
管家开了灯,尤利安的睡衣上是大片大片喷溅的血渍。“你受伤了吗,少爷?”管家一时愕然,手下意识整理尤利安的睡衣。
“伯恩.冯.德尔维死了,”孩子一动不动:“他挣脱了约束带,要砍我和母亲,我用鱼缸里的石头砸了他一下。” “...明白了,”过了很久,管家替他掖上被子,熄了灯:“我来处理,主人。”
“哥哥。”吃完最后一块披萨的薇诺娜撑得走不动了:“我,我是不是长得很胖。” “不胖,”马提亚斯认真回答,帮她揉软软的小肚子:“很可爱。” “哥哥最好了,”她歪在他怀里,玩他头上的猫耳朵:“我要永远跟哥哥在一起,还要给哥哥当新娘子!” “好,”奶团子耳尖一红,轻轻捉住她的手:“拉钩。” 他只有她了。他们一定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主人,”管家俯身问:“德尔维先生预定的生日礼物提前到了,要过目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