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的夏季攻势结束了。自第六集团军覆灭后,敌人再非昔日而语。德国国内的兵源已枯竭,战争潜力已耗尽,还要预备西线的盟军登陆。何况他们决不甘心放弃到手的任何一点儿土地,从非洲,意大利或是北欧腾出兵力,这将是敌人最后一次大举进攻,主动权已转入苏联手里。莫斯科永远安全了,可究竟如何把敌人逐出第聂伯河以东,抑或敌人主动撤退,是否应截断他们的退路...上校沉思着,推开门,漆黑的办公室突然亮起灯。他吓了一跳,下意识按住枪套。
“快!”米哈伊尔塞给他一大束向日葵,满面笑容招呼:“按住他,别让他溜了。”
柜子从里侧打开,几个年轻姑娘蹲作一团,你压住了我的辫子,我踩着了你的皮鞋,一时你推我搡,吵吵攘攘出不来。桌子下,窗帘后钻出四个小伙子,穿着鲜艳的哥萨克骑装,得令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列昂尼得按在椅子上。
“生日快乐!这下我可立一等功了,”其中一位推了推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镜,得意洋洋炫耀:“报告,我俘虏了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上校。” “别做梦!”另一个小伙子旋即插话:“真要立功,阿廖沙,你就去俘虏一名德军上校。我看这对你难度太大了,你可以选择一个简单点的办法,为国捐躯。”大家哈哈大笑,很快,小伙子们不笑了,一个个伸长脖子,入迷地看姑娘笑得花枝乱颤。
要是德军强令乌克兰的居民随军撤退...上校又陷入思绪中,眼睛愣愣地盯着靴尖,任这帮孩子摘了他的帽子,解了他的军装,甚至下了他的枪。米哈伊尔拿起一朵花,在他面前晃了晃,猛地一拍手。
“对了,”他抬起头,恍惚地说道:“乌克兰战役一旦打响,兵源可能无法就地补充,必须报告高级指挥部。需要更多运输车辆,还有,不应把新组建的部队直接投入前线,目前的伤亡率...” “待会儿再补充,待会儿再报告,”政委又是爱,又是笑:“让我们先庆祝庆祝。”
“庆祝?庆祝什么?”列昂尼得一头雾水,依稀觉得刚刚听见了“生日”这个词,他左右看看,扫了圈屋里人,恍然大悟:“忘了,今天是安德烈的生日吧?”
“祝贺。”他翻过笔筒,倒出一只表盘镶钻的瑞士手表,用一个洗干净的铁饭盒郑重其事包起来:“瞧,我有多少事,下次单独给你补过,别拉上他们来闹我了。”
阿廖沙直接笑倒在办公桌上,揉着肚子高叫唉哟。安德烈手指了指列昂尼得,眼睛瞟着政委,还没说话就弯下腰笑软了。大家都高高兴兴,不理解这满屋子热闹从何来的上校起身,走到政委跟前:“究竟怎么了?”
他既着急又委屈,想了半天憋出一句:“怎么都来捉弄我一个?” “好了好了,”政委虚握拳,咳了下,又笑了两声才说:“谁敢捉弄寿星?再笑,抓着打两下,送去工兵那儿帮他们背几天水泥。” “寿星?”列昂尼得终于反应过来:“谁?我?”这两年,他没休息过一个整天,更别提过生日了。
他没说两句,话题又引回前线,板着脸想训人,小伙子们被唬住了,安德烈笑而不语,知道他想使计脱身,但打了场埋伏战的米哈伊尔不大获全胜哪里肯放人,把门一锁,姑娘们手拉手,开始转圈跳舞唱歌。过了一会儿,早跟政委串通好的厨师长遣人从窗户吊上一个篮子,揭开花布,下面是一瓶伏特加,几个煎鸡蛋,一盘炸猪肘,焦黄的脆皮上还插了根生日蜡烛。政委煞有介事催他许愿。
放弃挣扎的列昂尼得只得闭上眼敷衍了事。大家分了鸡蛋,嘴边蛋黄还没擦去,黏糊糊往下淌,又来一齐蹲那盘猪肘。没有餐刀,列昂尼得拉开抽屉,原先那把收缴来的匕首不翼而飞,他以为记忆出了差错,没太在意,顺手接过安德烈的短刀。
烟灰缸,笔筒都被摆出来充临时酒具。有人惊叫出声:“阿廖沙,你怎么不把墨水瓶洗干净就拿来用了!” “怎么了?”少年无辜地舔舔染成蓝紫色的唇:“又喝不死人。”
政委先有了几分醉意,歪在沙发上,拉起手风琴:“我年轻时,可是阿芙乐号巡洋舰上跳舞的一把好手。”
“珍惜夏日,”他拍拍发福的肚子,连试了几个调子,最后决定拉白桦林:“尽情跳吧,年轻人!趁青春还在,趁良宵尚早,别错过朝露未干,太阳初升。”
——为何白桦在俄罗斯的大地沙沙作响?为何雪白的树身无所不晓?延风的方向立在小路旁,叶子掉落满地忧伤。沿道路走向宽广,我的心情欢畅,这欢乐或许是生命赋予我的唯一也是所有...为何手风琴演奏得如此美妙?风儿指尖掠过之处,树叶漫天飞舞,而最后一片啊,也飘落在地上...白桦树叶掉落肩头,像我一样,离开了生长的地方。
他专心,安静地听着,如冬日的大地般不声不响,眼眸偶尔划过一道亮光。沉默的外表下,他的心曾一半为爱人,一半为祖国炽热燃烧过,如今,属于爱人的那一半永远熄灭,破碎了,只剩下半颗心还在运转,支撑意志和躯壳。
“瓦西里耶夫上校,”娜塔莎晕乎乎地拉住他,心跳快得厉害:“您,您能同我跳支舞吗?”阿廖沙哀嚎一声,脱了衣服蒙住头,伤心地抱膝缩着。其他人嘻嘻哈哈起哄,自觉围成一个半圆,安德烈摇了摇头。
“我不会跳。”列昂尼得生硬地拒绝。他退后,想躲开她,却碰到了窗户,只得停步。娜塔莎脸上火辣辣的,不甘心地牵住他的袖口:“您撒谎,您以前的副官告诉我,您的哥萨克舞棒极了。”
政委自顾自弹奏,似乎没听见。“那是以前,”列昂尼得抽回手,站直了俯视她,她梳辫子,米兰娜也梳辫子,她是卷发,米兰娜是直发,她的头发是金色,米兰娜头发却是棕红色,像童话里的小美人鱼公主:“我现在不跳了。” “可是...”
“你听不懂人话吗?”上校声音冰冷,如一台金属的机器。
乐曲戛然而止,室内鸦雀无声,气氛僵极了。娜塔莎羞得无地自容,摔开阿廖沙的手,哭着跑了出去。“列昂尼得,”米哈伊尔不禁责难:“只是跳个舞呀。”没人逼你娶她。
“我不跳。”上校加重语气重复,“砰”地一声坐下,甩了几下钢笔,开始在办公桌前写报告:“生过了,歌唱了,酒喝了。你们可以走了。”
安德烈别了众人,独自向没有灯的地方走去,白桦树叶在夜晚风中沙沙作响,于列昂尼得一样,他一点也不快乐。
他时常好奇,人怎么能活到四五十岁,他才二十三岁,就触摸到了生命的尽头。前线,后方,后方,前线。撤退,进攻,进攻,撤退。
他理解列昂尼得,上校不是个粗暴的人,而是名正人君子。瓦连京牺牲的消息传来后,列昂尼得没说什么,只命安德烈把行军床搬到了自己宿舍。有一回,安德烈起夜,还没下地,就听见他问:“去哪儿?”
“你还没睡,长官?”安德烈大吃一惊,不仅因为已经五更天了,还因为难眠之人必定辗转反侧,而对方竟一动不动躺着。
“嗯。”列昂尼得点燃了打火机,在跳动的火焰下直勾勾盯着他:“去哪儿?” “厕所,”安德烈被看得出汗:“水喝多了,长官。”
列昂尼得熄了打火机,丢进他怀里,翻过身继续面对墙壁:“忍忍。天快亮了。”
他的声音从未那般柔和,当时安德烈却稀里糊涂。??天是快亮了,他的膀胱也快炸了啊?!现在他才渐渐明白,列昂尼得是安慰他,担心他自尽。
一个孤对枕衾守夜的人,一定孤独又害怕。这时,他看见,不远的训练场亮了下灯,然后是引擎的发动和车轮的滚动声。
今晚没有安排教学。他循声追去,好在这辆黑豹坦克开得不快:“什么人?作什么?” “侦察任务。”里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安德烈有些耳熟,只一时想不起是谁:“请出示证件,达瓦里氏。” “稍等。”坦克上下来一个人,帽檐压得很低,脸上蒙覆着浓厚的阴影。
他慢慢靠近安德烈,像一条沙地上蜿蜒向前的蛇,靴跟轻快地点地。 “证件...” “这儿呢,别急。”他左手指尖飞快地一挑帽檐,右手亮出一把匕首,刺进安德烈肚子。
“对不住了。”艾伯特补了几刀,看他滑倒在地。